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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二十出头, 未至而立,正是最好面子的年轻气盛,柳七虽未刻意隐瞒过自己曾应过举、落了榜的事, 但发自心底地对此感到羞惭,潜意识里便在避免主动提起。

  这会儿不经意间给带了出来, 他懊恼之余,倒是如释重负了。

  陆辞闻言一愣,以他的沉性子,都未能掩饰震惊, 问了句刚一出口就后悔了的蠢问题:“柳兄此话当真”

  柳七哭笑不得道:“我再闲得无事, 也不会拿就疮疤来作假吧。”

  陆辞蹙眉, 真心实意道:“这可大事不妙。连柳兄这等钟灵毓秀、出口成章的俊才,小试牛刀竟也不利, 那这世间哪儿还有似我这些庸才的活路了”

  这位被他视作强力竞争对手的柳七,竟然参加过科举,还连同进士都未能得赐

  哪怕但凡考试,都会有运气的成分作祟,可实力强劲到一定地步, 纵使受到影响, 也不至于彻底颠覆结果, 顶多名次不尽如意。

  尤其在陆辞看来,这位锦绣文章信手拈来、灵词妙赋随口吟出的柳七郎, 哪怕策论和帖经墨义方面的成绩不甚起眼, 在最重诗赋取士的此时, 简直还是占尽便宜。

  运气再差,也不可能翻车翻到阴沟里去啊。

  陆辞着实有些难以相信,甚至因此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不得不刷新了一番自己对科举难度的认知。

  他有着自知之明自己真实的诗赋水平,怕是只有柳七郎,范仲淹的十分之一。

  就这十分之一,还有不少是字写得工整好看,得到的卷面和印象分。

  连柳七都能名落孙山的话

  陆辞万般惆怅地长叹一声。

  显然,是他低估了科举的严苛,在南阳书院做了一回井底之蛙了。

  柳七:“”

  看着陆辞眼底先是掠过一抹难以置信和痛心,旋即是极其懊恼和不予理解,没有丝毫作伪的神色,饶是潇洒直爽如柳七,也不由不好意思起来。

  “你这话说的,”柳七苦笑摇头道:“将我捧得太高且不说,你竟还好意思自称庸才若连你都算庸才,世间怕是无人敢言天才了。”

  朱说在旁听着,这时使劲点头,一脸严肃地附和道:“陆兄切莫妄自菲薄。”

  陆辞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无声地叹了口气:“多谢二位了。”

  柳七主动道出心中隐秘,不但没得到令他难免感到难堪的同情,也没有微妙的惋惜之词,更没有遭人急迫的问七问八倒是让这分明相识不久,却也看得出性子沉稳的两位小友,一个个比落榜的他还受打击。

  柳七失笑一声,在感到不大适应之余,竟全是轻松。

  陆辞恹恹地后靠在座椅上,颓然地做好了一会儿重新规划将来的准备;朱说平静待之,对柳七何故落榜绝口不问,只大致问了问他是哪年应的考。

  柳七自无隐瞒:“大中祥符二年。”

  朱说沉吟片刻,忍不住又问:“不知柳兄应举时,可曾听说过鹅仔峰下一枝笔他曾在几年前刻板的诗集序言中提过,元年将要进京赴考,定然魁甲登高第。”

  说到这时,朱说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道:“这么说来,他正巧与柳兄是同乡,皆为费县人。”

  柳七眼皮一跳:“朱弟怕是记错了,他何时说过这话了”

  朱说不假思索道:“那册诗集,我正巧有带到船上来,还请柳兄、陆兄稍后片刻,我这便去取。”

  不等柳七开口,为证实自己所言非虚,朱说立即起身,往舱房里走了。

  陆辞还在思考人生,并未关注他们二人在说什么,柳七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只默默地揉了把脸。

  不过片刻,他就找到了方才提到的那本诗集,还特意翻到了那一页:“请柳兄过目。”

  对上这么较真的朱说,柳七也是没了什么脾气,面无表情地接过来,看着明晃晃的那几行字,皱着眉道:“可否问句,朱弟这书是何处买的”

  朱说下意识地看了眼还一副生无可恋的咸鱼模样的陆辞:“这还是那日与陆兄同游醴泉寺庙市,从一书摊上购得的旧书。”

  柳七仔细摸了摸纸张,感觉了一下纸面的材质,又随意翻开几页,仔细检查上头的字墨,不禁拧紧了眉头,猛然拍案道:“此为书市嗜利之徒,私自雕书翻版,以麻沙本所制之劣品”

  “竟是如此”

  但凡士人,都对鬻书者痛恨之至,朱说自然也不例外。这回却不慎做了帮凶,他自然心里难过,只出于谨慎起见,核实道:“柳兄是从何得知的”

  柳七气鼓鼓道:“这天底下,就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人那日我分明只同意了万卷堂来刊行此集,还特意为其写了序,哪儿冒出来的陈舍人来盗雕,竟还用这般粗制滥造的麻沙本来对付”

  此言一出,不但是朱说大吃一惊,就连一直走神的陆辞,都回过魂来了。

  朱说慢吞吞道:“柳兄便是鹅仔峰下一枝笔”

  陆辞:“”

  冷不防地被叫破,柳七刚才那义愤填膺劲儿一下就过去了,听到这小时他还为之得意洋洋,大后才感到几分羞耻的称号,好半晌才回道:“小时乡人所取名号,未免夸大其实,叫朱弟见笑了。”

  这倒是个听起来甚为美味的称号。

  陆辞双眼放空地在心里做了如此评价后,就一声不吭地坐直了身,轻巧地将诗集从朱说手里抽出,认认真真地翻看起来。

  朱说同仇敌忾道:“此舍着实可恶,不但盗印翻版,还编说瞎话,叫读此书者以为柳兄真这般狂妄。”

  “”

  柳七脸上一红。

  其实诸如定要夺魁高登科的狂妄话,在第一回应举时还颇自视甚高、春风得意着的他,好似、的确、也许、是说过的。

  虽不至于妄傲至写入序言的地步,口头上,可就很难说了。

  不论如何,瞧着朱说愤愤然的模样,柳七坚决地把原想承认的话给咽了回去。

  前尘往事,莫再提起。

  这趟出远门,因是打着游学的幌子,陆辞和朱说带出来的书都不多,而柳七的词集能在其中,显然是很得朱说心的佳作。

  在得知柳七就是“鹅仔峰下一枝笔”后,朱说对他何止是隔阂全无,还额外添上了一圈钦佩和欣赏的光环。

  柳七起初还有些不大好应对,后来也就能照常如故地开玩笑了。

  他对二人毫无保留,直将自己应考时的宝贵经验,甚至是记得的一些考题,都悉数分享了出来。

  说到底,他殿试虽不利,可解试省试里,却都是名列前茅,又出身官户,见多识广,这会儿透露的,都对没有过任何应举经验的二人极为有用。

  “进士科虽需考帖经,墨义,可实际上形同虚设,不曾考校,而是以诗赋为主,其中又以赋为重中之重。”柳七一脸严肃地强调道:“不论诗赋,皆由考官出题,且将连韵脚一律规定。一旦落韵,不论文才有多出众,都将当场遭到黜落不收。因此,你们也务必谨慎审题。”

  朱说听得不住点头,陆辞也很是入神。

  他调查得再彻底,也不比真正参加过科举,且走到了殿试这最后一步的过来人分享的经验要来的具体和珍贵。

  毕竟他所能得到的,多是明文所列的规则,而非柳七所举例子中的微小陷阱。

  二人听得认真,柳七也说得过瘾。

  不知不觉间,天也黑透了,船也停泊靠岸了,柳七不知灌了多少杯茶水、其实还空空如也的肚腹,也终于闹起来了。

  陆辞前几日才在秀州城里奢侈享受了一把,短期之内,也没有打算再去铺张浪费一下的打算。

  “趁此夜泊,陆郎、朱郎可要下去走走”

  柳七盛情相邀,陆辞只拿起那诗集晃了晃,示意自己要利用这段时间读一遭后,就婉拒了对方的邀请。

  他认认真真地翻看了起来。

  在初初随意读过开头几篇后,他在感到头昏脑涨之余,愈发自己觉得能考上科举的希望,真的是十分渺茫了。

  陆辞兴致不高,好不容易重拾奋斗的心情后,就更不打算下船去闲逛了,甚至后悔起了来这苏州一趟,宁愿把所有时间都拿去抱佛脚。

  可惜后悔也晚了。

  陆辞不愿让难得出趟门的朱说陪自己傻坐着,索性请闲不住的柳七陪着朱说上岸走走,顺便给他带一份外卖回来。

  柳七自忖脸皮算厚的,可也不好意思跟正读自己拙作的陆辞共处一室,对此自是求之不得,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便拖着不甚情愿的朱说下了船。

  陆辞独自留在船舱内,就着明亮的烛光,专心致志地继续读书。

  只是不知为何,在最初的惊艳过后,他觉得大多数诗词固然陌生,却有极个别的,透着强烈的熟悉感。

  譬如这首望海潮。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陆辞将它翻来覆去地读了四五次后,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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