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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下


  电车叮当响,摇摇晃晃地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

  车厢里挤满了赶着上班的人。西装革履的银行职员,半旧大褂的报社编辑,抱着书本的学校教室。冯世真面前,还坐着一对学生情侣。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男孩粗黑,女孩白胖,凑在一起对比十分鲜明。两人却亲昵恩爱,依偎在角落里喁喁私语,像是一对挤着过冬的小鸽子似的。

  电车转弯时,重心朝这边倾斜。男孩子伸出手,把女孩儿护在了怀中。

  冯世真看得有点眼热,又觉得很温馨。

  他们还小,也许将来并不能在一起。但是有什么妨碍呢?至少在生命中的这段日子里,他们填补了彼此的空白,抚慰了对方的寂寞。

  “今天怎么到处都是巡捕房的人?”有人在小声问。

  “没看早报吗?”乘客说,“凌晨的时候,闸北那边动乱了。工人和警察起了冲突,闹得好大,我家都听到枪声了。”

  冯世真有些意外,家住在西边,离闸北挺远的,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暴乱。

  有人压低了声音说:“是工人起义,为了支持北伐。但是没成功,听说死了不少人呢。”

  “嘘……”

  电车到站,冯世真下了车便立刻买了一份报纸。报纸头条就用粗大黑体印着“闸北暴动被镇压”等字样。

  上海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常有阴雨,冷风阵阵,浸入骨缝。医院的红房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十分醒目。

  冯世真一边翻着报纸,一边朝医院大门走。

  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报纸抽了去。冯世真吓了一跳,扭头见是冯世勋,这才松了一口气。

  “哥哥做什么呢?”她嗔道。

  “走路看书不看路的毛病总不改。”冯世勋不悦地捏她鼻子,“我在车站就等着你了,你愣是一眼都没看到我?”

  今天是冯世真第一天上班,做兄长的一早就来车站接妹子,却见妹子拿着份报纸就从自己眼前走过,气得啼笑皆非。

  “好啦,别生气了。”冯世真急忙笑,把装着铝饭盒的袋子塞进了冯世勋的怀里,“妈妈包了包子,是你喜欢吃的香菇猪肉馅儿。还有我亲手给你磨的豆浆。这个赔罪够不够?”

  饭盒一打开,生煎的香味扑鼻而来。冯世勋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先放过你了。”

  兄妹两并肩走进医院。冯世真问:“哥,知道昨晚闸北的事了吗?我在电车上就听到有人议论?”

  冯世勋神色一黯,嗯了一声,“牺牲了不少人。”

  “都是些什么人?”冯世真好奇。

  冯世勋捏着饭盒袋子的手微微颤抖,“是一群……为了理想和自由,不惜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人。”

  冯世真诧异地打量他,「你怎么??」

  “世真,早呀!”两个女职员笑着经过,目光却全都朝冯世勋瞟去。

  冯世勋回过神,那怨忿的表情仿佛只是个错觉,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温柔地抚了一下妹妹的背,“你该上去了。第一天上班,可不能给上司留下迟到的坏印象。”

  冯世真迟疑着,随着女同事们一起走上了楼梯。

  冯世勋将报纸揉皱,一把丢进了垃圾桶里,沿着急症室的走廊大步前行,英俊的面孔布满阴鸷。

  冯世真因为英语很好,被分给一位妇科专家做秘书。对方是个犹太老头,温和幽默,十分好相处。冯世真每日工作也很简单,不过是接待来访的病人,接电话,整理一下医案。机械地,毫无技术含量的,无限地重复着,也永远不会有什么提升。

  虽然知道自己这份工作不会做长久,可是冯世真还是早早地生出了疲怠之意。她渴望着能有所成就,哪怕只是一点点细微的,不能被世人记住的成就。但是也是她区别于平庸者的一点证明。

  午休时间,冯世真和女同事一起去食堂吃饭。她们说笑着下楼,忽而一个青年从拐角急匆匆而来,同她擦肩而过。

  冯世真好似被人一把扯住似的猛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那穿着西装的青年大步跨上楼梯,侧脸转弯时一晃而过。

  抹着头油的头发,高却干瘦的身材,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

  冯世真转回了头,深呼吸,自嘲一笑。

  冯世真,你越活越傻了?红房子是妇幼医院,他就算生病了,也不会跑到这里来。

  离开容家已经好些天了,冯世真再没有容家半点消息。容家派来盯冯世真的人还没有走,却是越发吊儿郎当。冯世真自己就可以轻易地甩了他,去和孟家的人接头。

  孟绪安的人只告诉她货的事已经解决了,却不肯说半点细节。容定坤丢了那位大帅托他运的货,钱财还是小事,信用却是因此大打折扣。这下怕不付出血本是无法挽回这个损失的了。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容嘉上会如何。

  容定坤毕竟是他爹,容家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他可以愤世嫉俗,可以叛逆不羁。但是以冯世真对容嘉上的了解,若真的遇到了困难,他也会挺身而出,承担自己身为长子的责任。

  因为他骨子里还是有着军人的坚毅和担当。

  哪怕这个家漠视他,排挤他,他还是会去守护它。不被重视的孩子,往往会更加努力,力求得到肯定。

  冯世真想到了容嘉上生病时的那个煎熬的夜,想到了黑夜中对面孤零零的灯。

  如今她已经离去,那个青年是否会怀念对面的那盏灯?

  下班时分,天空忽而转晴。金红色的晚霞破云而出,给这个灰蒙蒙的世界重新渲染上了温暖的色彩。

  冯世真沐浴着霞光,朝家而去。忽然一辆崭新漂亮的小汽车开到她身边,用力摁了两下喇叭。车里跳出来一个窈窕时髦的年轻女郎,朝冯世真用力招手。

  “丽儿!”冯世真笑起来,“你这死丫头,吓我一跳。这又是什么新噱头?”

  “我的新车!”肖宝丽得意地拉着冯世真去看她的小汽车,“公司配给我的,怎么样?”

  “什么公司?”

  “电影公司呀!”肖宝丽拨了拨妩媚的短卷发,“我离开新都会了,有人找我拍电影,下周就开机,我做女主角。”

  冯世真惊喜,“我可要有一位电影明星的朋友了?”

  肖宝丽俏丽的面容布满了兴奋的笑容,“承你吉言啦。来来,我们去老正兴吃菜。”

  冯世真招来一个在路边玩的邻居家的孩子,给了他一个铜板,让他去告诉冯太太自己不回家吃饭了。然后她就被肖宝丽拉上了车。

  肖宝丽得了新车兴奋得很,开车颇狂,一路按喇叭。冯世真提心吊胆了一路,幸好什么事都没有出。

  肖宝丽做主点了几个好菜,还要再点,冯世真拦下了她。

  “就我们两个女人,能吃多少?外面那么多灾民连口水都喝不上,我们就别浪费了。”

  “就听咱们冯先生的。”肖宝丽挤眼,“我还要问你,之前不是听说你去了容家做家庭教师,怎么又辞职了?”

  冯世真撇嘴,夹了一块素响铃吃,“那种家庭太复杂,妻妾天天争吵,容老爷多和我说一句话,小妾就闹腾。学生又不好管教。虽然薪金高,却操更多的心。我实在不耐烦应酬,便辞了。”

  “也是。”肖宝丽冷笑,“想我们家当初还没倒的时候,姨娘们为了一块衣料都能撕破脸地抢。帐房偷钱,管事和小妾私通。老太太偏偏不肯分家,死要面子也要撑着。到最后要债的上门,还不是树倒猢狲散?那你现在在哪里做事?”

  “红房子医院,给个犹太医生做秘书。”冯世真说,“薪金不高,却挺稳定的。我哥回国了,也在医院工作。”

  “哦,你那无所不能的哥哥呀。”肖宝丽很羡慕,“有个大哥保护你真好。之前那阵子,你一个人支撑得太辛苦了。”

  “债已经快还完了,再苦也熬过来了。”冯世真说,“许久没见七爷了,他还好吗?”

  肖宝丽说:“昨儿吃饭的时候他还提起你,说你喜欢那道蒜蓉蒸扇贝。”

  孟绪安果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冯世真并没有和他一起吃过几次饭,他却居然能记住她爱吃的菜。这样的人,要对付容定坤,可真是一场龙虎撕咬的好戏。

  又是一群客人进门,跑堂地大声招呼。

  那群年轻学生中,站着一个高个儿的青年,穿着西服,领口雪白,看着精干挺拔。

  冯世真下意识多看了那人两眼。

  “你喜欢这类男人?”肖宝丽敏锐地察觉了,“我还以为你喜欢七爷呢?”

  “七爷?”冯世真啼笑皆非,“这话怎么说起?”

  肖宝丽挤眉弄眼,“七爷对你那么特别的,别说你自己没察觉。”

  “孟七爷的情人还少?”冯世真笑道,“小报上可没少写他的风流韵事。”

  孟绪安表面上作为一个刚回国的风流富商,自然是小报的宠爱,身边那些歌星影星交际花就从来没有断过。就连肖宝丽,早年刚入行的时候,也做过一阵他的情人。他对女人很大方,又温柔宽容,弄得不少女子对他动了真心的。

  “他对你总是不同的。”肖宝丽说到这里,还是有点难掩羡慕,“况且他情人多少,同你喜欢他又有什么区别。”

  冯世真只得说:“我对他没意思。你别瞎说,弄得怪尴尬的。”

  肖宝丽吐了吐舌头。

  恰好那群学生就坐在隔壁桌,一边喝酒吃菜,一边义愤填膺地针砭时弊。冯世真仔细一听,讨论的也是凌晨工人武装起义的事。

  学生们的观点倒是同冯世勋一致,也是支持北伐,趁着酒意将孙传芳骂了个狗血淋头。

  “外强环伺,他们却还各据一方,只图闭门做土皇帝,浑然不管家国存亡!”那个西装青年激动得脸颊微微发红,“掌权者、富有者,本该肩负起更多的责任,为天下苍生谋福。”

  冯世真微微点了点头。

  肖宝丽撇嘴笑了笑,“学生,最爱做经济文章了。也没见他们去上战场。”

  “去的那些,你又见不到。”冯世真淡淡道。

  两人用完了饭,那些学生还在热火朝天的议论。冯世真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已喝得满脸通红的青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摇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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