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容小少爷的烧到了早上才褪去。二姨太太守了一夜，抱着孩子筋疲力尽地回了家。
家里正在用早饭，若不是看到她从外面回来，容定坤都还不知道小妾带着孩子上医院了。
女人已经厌烦了，但是儿子总是自己的。容定坤还是好言安慰了二姨太太几句，抱着小儿子哄了一阵。
二姨太太才同年轻英俊的大夫谈了一晚上的心，如今面对着容定坤那张衰老而虚伪的脸，哪怕对方温言细语，她也没了往日的感激和心动。
今日是中西女校下学年入学考试的日子，容芳林和容芳桦要奔赴考场，姊妹俩都一副要上阵杀敌的严肃模样。冯世真也因为这个原因，被特别请下来和东家一起用早餐。
唐家大少爷昨日围着冯世真转了无数圈，都没能讨得半点好，倒是更欲罢不能了。此刻冯世真和两位小姐坐在一起，一边用餐，一边聊着考试的事。水晶吊灯的光线下，她白皙的面容更加显得精致秀丽。
因为有长辈在，唐大少爷不敢唐突去搭讪，只得在对面眼巴巴地盯着冯世真瞧。
冯世真倒是不动声色地，眼皮都没抬一下。
容嘉上就坐在唐家大少爷旁边，突然伸手去拿唐大少前方的一个苹果，胳膊碰倒了杯子，牛奶泼了唐大少一裤子。
唐大少叫了一声，急忙站了起来。牛奶顺着裤腿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抱歉了，表哥。”容嘉上的声音听起来，一点歉意都无。
唐大少哪里不知道他的诡计，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气急败坏地上楼去换衣服。
冯世真一边往烤面包上抹黄油，抬眼朝容嘉上望了一眼。容嘉上狠狠咬了一口苹果，狡黠而嚣张地一笑，眸如寒星闪耀。
冯世真忙垂下了眼，安慰容芳桦道：“你平时卷子都做得好好的，只要正常发挥，肯定能考个好成绩的。”
唐舅老爷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对自家的几个女孩儿说：“瞧着没？成天和我说要去学校念书，你看看你们两个表姐妹念书多苦？还不如早些嫁人！”
容家姐妹气得啼笑皆非。
容嘉上擦了一下嘴，起身道：“走吧，我送你们去考场。”
中西女塾位于忆定盘路，因是在公共租界里，沿途全是各式各样的花园洋楼。车从愚园路开过来，满眼都是精美华丽景色，好似童话里的世界。
中西女塾就在路北段的经家花园里，老远就能望见那个标志性的八角水塔。
虽是周末，可因为有考试，校门前依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常。容嘉上的车开到路口就进不去了，女孩子们只得下车步行过去。
一路走来，两侧停的都是各式外国豪车。芳林她们在校门口遇到了约好一起来考试的朋友。小姐们一个个都长得眉清目秀、青春健康，神态里有着一种锦衣玉食的安逸生活才养得出来的天真烂漫，和骄傲无畏。
“这位小姐好眼熟呢。”其中一个女孩盯着冯世真仔细看了几眼，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转冷，“你不是容家的那个家庭教师么？换回了自己的衣裳，一下倒是认不出来了。”
冯世真记性很好，也早就将她认了出来。她就是那日在容嘉上的生日宴会上讥笑过自己的庄小姐。没有了浓妆华服衬托，庄小姐看着不过一个青涩的小女孩，但是看着冯世真的目光依旧毫不客气。
冯世真也不会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她点头问了一声好，便不再说话了。
庄小姐却是个不饶人的性子，冷笑道：“芳林总说冯小姐教得好，现在可是考验你本事的时候了。冯小姐不紧张吗？”
冯世真笑眯眯地说：“我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自然有信心了。”
庄小姐又说：“可是等芳林她们考上了，冯小姐怕是又要另外谋职了吧？”
容芳林一脸尴尬，没想到竟然是容芳桦开口替冯世真说话，道：“冯先生这样的好老师，多少家捧着重金来求呢。有一技之长傍身，走到哪儿都不怕。”
庄小姐讨了个没趣，又不屑和容芳桦争辩，干脆扭头走了。
容芳林朝冯世真道别，拉着容芳桦跟着进了校门，一路上低声责备道：“爹有求于庄家呢，专门吩咐过咱们要讨好庄小姐的。”
容芳桦却是很不高兴，“先生对我们这么好，平白被姓庄的欺负，维护她几句又怎么了？做弟子的不是本来就该恭敬老师么？”
容芳林心底其实觉得家庭教师终究比他们要低一个阶层。她很喜欢冯世真，但是没有到为了她而得罪权贵的地步。不过她想到容芳桦素来比较莽撞，年纪又小，纵使顶撞了庄小姐，回头赔个罪也就过去了。
冯世真目送女孩子们远去，不见容嘉上寻来，便沿着来时的路寻了过去。
容嘉上果真还等在街角，正站在车边抽烟。他今日穿着笔挺的西装大衣，带着礼帽，是个绅士气质十足的英俊青年。来考试的那些女孩子们朝他指指点点，红着脸笑。他抬头望过去，女孩子们就像被惊动的麻雀一样，一窝蜂地跑走了。
冯世真站在对面默默地看了他片刻，才走了过去。
容嘉上丢了烟，问：“考试什么时候结束？”
冯世真说：“上午要考国文和数学，下午考英文。我中午十二点要去接她们俩出来吃个午饭。”
容嘉上看了看表，“时间够。跟我来吗？”
“去哪儿？”冯世真问。
“寻宝。”容嘉上狡黠一笑。
容嘉上把车一路开到了五马路，停在了古玩市场的门前。
这里算得上是全上海最大最齐全的古玩交易市场，里面摊贩云集，从早到晚都熙熙攘攘。至于卖的东西，那自然是鱼目混珠，若要买到真货好物，除去手中有钱外，还必须得自己识货才行。
冯世真读书的时候也和同学来这里逛过，只不过花点小钱，买些玉石边角料的手串好玩罢了。而容嘉上说是寻宝，那或许真的为了花钱而来的。至于是他真的能慧眼识珠，还是做了冤大头，就不得而知了。
“来吧，Miss冯。”容嘉上今天心情不错，装模作样的伸出胳膊肘，作绅士状。
冯世真一笑，挽住了他的手，随着他走进了市场里。
周末的市场人声喧嚣，热闹非凡。不少洋人带着女眷在摊子间挑来拣去，掌柜的在他们身后红光满面地胡乱吹嘘着。这个是慈禧太后用过的鼻烟壶，那个是秦始皇陪葬的宝剑。洋人不懂货，每个人额头上都写着金光闪闪的“冤大头”三个字，真是不骗白不骗。
“慈禧老佛爷她就算一天用两个鼻烟壶，也攒不出着满大街的货呀。”冯世真忍不住小声嗤笑。
“你怎么不说始皇坟都没挖开，哪里来的陪葬的宝剑？”容嘉上朝她笑着一瞥。
“那你想买什么？”冯世真问。
容嘉上一身光鲜的西装往这里一站，看在商贩们的眼里，也是一只肥嫩待宰的羔羊。他们一路走来，只是闲逛，连价钱都不问，可惹得不少店家大失所望，依依不舍地送他们离开。
“在替我爹找一个小东西。”容嘉上说，“有消息，说东西就在这里某人手里。”
“那干吗带我来？”冯世真问，“我可不懂鉴宝。”
“带女士来逛个街，还必须得利用人家么？”容嘉上反问，“我容大少爷虽然不是什么风流情种，可也不至于这么不解风情吧。”
冯世真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他们今日一路过来，谁都没有提起昨日的那个吻。默契让他们保持了安静，将那个旖旎的吻掩盖在了过去，藏在了那一片将要被推平的废墟之中。
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去想，他们如今是什么关系，而今后又该如何相处。
那些问题，尖锐得好似荆棘丛林，稍一触及，就会刺得人体无完肤，鲜血淋漓。所以他们都做了鸵鸟，把脑袋埋进了沙子里。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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