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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到了第二日,冯世勋在那边刚把辞职信递交上去,容嘉上这边就收到了消息。

  “他有说辞职后去哪里吗?”

  给容嘉上打电话的是冯世勋的小秘书。女孩子同容嘉上也不过一面之缘,芳心暗许,容嘉上略一暗示,就替他做了内应,通报冯世勋的消息。

  “冯医生被协和医院录用了,说是会带着全家搬去北平呢。”女秘书说。

  容嘉上霎时握紧了听筒,指关节都泛着白,“他们一家子都要去北平?”

  “是呀,举家搬走呢。”女秘书说,“医院也不想阻拦他的前程,就把辞职信手下了,约定好了要他再做半个月,等实习的医师能接手,他就可以走了。对了,他还让我去买两张大后天的火车票,是去嘉兴旁边一个叫白柳的地方。我旁敲侧击地问出来了,他是要和妹子回乡扫墓……”

  容嘉上砰地挂断了电话,深呼吸,片刻后,拿起话筒,拨通了红房子医院的一位副院长的电话。

  那副院长是英国人,和容定坤是牌友。容家大少爷的面子,总是要卖几分的。

  容嘉上彬彬有礼道:“贵院有一名住院医师名叫冯世勋是我好友。听说他就要辞职北上,一群朋友想给他送行,却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可否劳烦阁下给他调一下值班日期?”

  洋人院长笑呵呵地保证绝对没有问题,又问候了容定坤,这才挂了电话。

  于是到了第三日,冯世勋值完了夜班,正准备洗个澡,然后去火车站和冯世真汇合的时候,被通知院里有一台大手术,需要他去做副手。

  且不说院领导的命令不好违背,这一场大手术又十分关键,还是一位医学泰斗亲自操刀。医院里一群年轻医师都蠢蠢欲动,却只有冯世勋雀屏中选有幸做副手。冯世勋实在舍不得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抓耳挠腮了一阵,终于选择了手术,而不是妹妹。

  冯世勋进手术室前写了一张便条,向冯世真说明情况,让自己的秘书送去火车站。

  小秘书揣着便条出了医院,径直走到路边一辆轿车前。

  容嘉上含着浅笑,接过了便条,顺便递给了女孩一个盒子。

  “香水!”女孩惊呼,一脸狂喜,“容大少爷,您对我太好了!”

  “你喜欢就好。”容嘉上微微一笑,车窗升起,遮住了他清俊的脸。

  冯世真提着一个小行李箱,在月台前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冯世勋。掌车吹口哨催促,她只得先上了车。

  小包厢是四人座,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男人身材矮小,脑袋长得像一颗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土豆似的。他太太却颇有几分姿色,浓妆艳抹,年纪更是只得男人的一半大。

  夫妻俩都穿着崭新摩登的西装,看得出来经济宽裕。少妇的目光在冯世真清秀的面容和简朴的衣衫上来回转了几圈,不屑而得意地一笑,等冯世真放好行李箱坐下,便热情地同她打招呼。

  “原来大妹子也是咱们嘉兴老乡,难怪听着口音熟悉。大妹子一个人出门,家里人也放心呀?”

  冯世真说:“我大哥一会儿就赶过来。其实这条路我走熟了,一个人也走过许多次。”

  “哎哟,还是要当心的。”少妇说,“我舅舅家就在白柳,说就算现在这年月,也常有人牙子到处拐人呢。更别提早年世道乱的时候,那边劫道杀人越货的事可多了。”

  冯世真的生母就是被歹徒杀害的。冯世真心里不好受,侧头往窗外望,纳闷兄长怎么还没来。

  火车汽笛鸣了二遍,眼看就要开车了。冯世真有些坐立不安,考虑着要不要下车,先去医院找冯世勋。

  “大妹子,”少妇促狭一笑,“我看你这个‘哥哥’怕是不会来了。哎呀,男人都是这样的。承诺你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扭头就把你丢到九霄云外。天寒地冻的,还不如回家去算了……”

  这是误会自己是约了情人要私奔了?

  冯世真啼笑皆非,“不是的……”

  “抱歉,来迟了!”

  车厢门哗然拉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夹带着车外的寒气走了进来。男人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白皙俊雅的面容来。

  冯世真未说出口的话堵塞在了喉咙里。少妇一脸惊艳地瞪大了眼。

  “幸好赶上了。”容嘉上朝冯世真温柔微笑,自来熟地挨着她坐下,顺手把纸条递给了她,“冯医生让我转交给你的。”

  冯世真深深地看了看他,接过纸条低头扫了一眼。

  容嘉上从容地摘下羊皮手套,取下围巾,动作优雅。那少妇着迷地看着她,一副眼珠子都要掉在容嘉上身上的样子。她男人坐在旁边拼命翻白眼,她都当看不到。

  汽笛长鸣,车摇了摇,终于启动。

  冯世真面无表情地把纸条折了起来,一个字都不同容嘉上说,自顾扭头看窗外的风景。车厢里的气氛一时降到了最低点,像是兑多了水的面一样糊住了每个人的脸。

  少妇看在眼里,脑子里已经自行联想出了七八出精彩绝伦的戏。她也不是会看脸色的人,当即就叽叽喳喳地打破了僵局。

  “大妹子,那个人不来就算了。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哪里用愁没有好男人欣赏?我看这位先生就很不错呀。哎哟哟,我可再没见过谁生得有您这么好看了。前阵子我还在舞会上见过那个电影明星李洪升,他都半点不如您呢!当家的,你看看人家这气派,这衣服的做工……哎哟,这可是百达翡丽的手表吧?这一个就值好几千块呢!先生您在何处高就呀?哎呀瞧我,您肯定是位少爷了。不知道府上是……”

  容嘉上朝那少妇冷淡地扫去一眼,从钱夹里抽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递给那个男人。

  “我看到那头还有空包厢,先生可以带着夫人去清静一下。”

  那男人早就看不惯自己的太太围着别的男人搔首弄姿的样子了,当即拽过钱,一手提行李,一手扯着老婆,匆匆而去。那少妇的抱怨声一路远去,直到容嘉上再度把包厢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杂音。

  车厢里只剩两个人,和一片尴尬的沉默。

  冯世真起身,挪到了对面,靠着窗坐着,偏着头望着外面不断倒退的景色。

  天色晴好,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车窗照着她苍白清秀的面容上,让她一双眼就像秋日的湖水一样澄清而寂静。

  “你瘦了。”容嘉上忽然说,“这阵子没有休息好吗?”

  冯世真没有说话。她决绝的侧脸和紧抿着的唇,都向另外一个人传达着她拒绝交谈的决心。

  容嘉上脉脉地凝视着她,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多相处一会儿。我知道你们要去北平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可以说是十分渺茫。而且你不想我去打搅你,那我也会尊重你。”

  冯世真轻轻眨了一下眼。

  “就让我陪陪你,像一个朋友。”容嘉上轻柔而哀婉地请求着,不是以学生恳求师长的口吻,而是一个无奈的男人,在哀求一个狠心的女人。

  “只有这几天,让我们好好相处。我会恪守礼法,不做让你不喜欢的事。”

  冯世真清澄的眸子闪动着薄薄的水光,终于把视线投向了对面的男人。

  容嘉上朝她浅浅笑了笑,“让我们营造一点最后的、美好的记忆。我只是希望,在你日后想起我的时候,不全是恨。”

  冯世真嘴唇翕动,说:“我不恨你,嘉上。我只是……失望。”

  “我知道。”容嘉上像个向神祷告的孩子般乞求着,“让我们都暂时把那件事忘掉。你要我做学生也好,做朋友也好,哪怕给你做个跟班跑腿,我都愿意。世真,我只求你这几天。你可怜可怜我,好吗?”

  面孔是一扇上了锁的门,强硬地封住了七情六欲,可总有那么一丝一缕的情愫,萦萦绕绕地钻了出来,像是从岩石缝里开出了花一般,给阴郁冷寂增添了一抹珍贵的颜色。

  冯世真什么都没有说,她默许了容嘉上的请求。

  火车鸣着笛,载着他们穿过深冬荒芜的郊野,一路驶向远方。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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