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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一


  一静下来,四周的声音就会被放大。冯世真枯站了片刻,忽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哭声。

  刚刚才在楼上被孟九少吓得魂不附体,现在又听到诡异的哭声,饶是冯世真再胆大,都不禁冒出一层冷汗来。

  孟绪安住的是什么见鬼的破房子?

  冯世真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那哭声有些耳熟。她沿着走廊寻去,就见一个少女正坐在走廊上的椅子里,哭得正伤心。

  “芳林?”

  容芳林抬起湿漉漉的脸,看到冯世真,哇地一声,啜泣变成了大哭。

  冯世真急忙过去把她搂住,“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容芳林不停摇头,想开口,却哭得连话都说不清。

  冯世真掏出手帕给她擦脸,耐心地哄道:“有什么不开心的,说给我听吧。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容芳林倒是信任冯世真,可杜兰馨和杨秀成偷情还珠胎暗结的事,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还真说不出口。不仅说不出,光是一想起来,她就又羞又恼又怨恨,直把手中的帕子当成那两个不知羞耻的人,使劲地撕扯。

  冯世真没法,只得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慰她。

  容芳林痛哭够了,这才瓮声瓮气地说:“冯先生,你说这世上,为什么有人明明已经订了婚,却还去喜欢别人?”

  冯世真差点就要以为自己和容嘉上的事被容芳林知道了。可转念一想,就算知道了,容芳林顶多吃惊一阵,犯不着哭得这么伤心呀。冯世真只当女孩子在恋爱上受了挫,柔声安慰道:“汤显祖老人家还写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感情这种事,正因为没法由人自己控制,才会引出那么多悲欢离合来。这也是爱情的迷人之处,不是么?”

  容芳林睁着哭成桃子似的双眼,说:“可她订了婚了呀!”

  冯世真苦笑,“自古以来,爱情,都不是成婚的必备条件。”

  “那它是什么?”

  冯世真想了想,说:“是幸运。有生之年,能遇到最真挚的情爱,不论没有没有得偿所愿,都是人生大幸。”

  容芳林若有所思,“是幸运……所以,他们才会那样么……”

  “世真!”肖宝丽匆匆寻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大衣的老妈子。

  容芳林这一脸样子不好见人,立刻起身朝冯世真道别,低着头跑走了。

  肖宝丽不以为然地扫了容芳林的背影一眼,把冯世真拉起来,“你怎么惹七爷生气了?他的衣服是你弄脏的?算了你别说,我也不想知道。来,把衣服穿上,我先送你回我家。”

  冯世真沮丧地朝她挤出一个笑。

  肖宝丽把冯世真送回了自己的公寓,吩咐老妈子照顾好她,又转身回舞会去了。冯世真卸了妆,在客房的浴缸里泡了一个热水澡,浑身泡得发红,才终于把身体里那股阴冷的邪气驱散掉。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残留有美工刀冰冷的触感。其实她也只是下意识要抓什么东西防御。孟九如果掏出来的不是颜料而是枪,她拿把小刀也没什么用。

  孟九的叫喊声像个冤魂似的在耳边萦绕不散,一会儿是狂躁的嘶吼“不对,不该这样!”,一会儿又是孩子气的“不要嘛,人家就要她!”

  他想要自己做什么?

  联想到画室里那些扭曲的画,冯世真又打了一个冷颤,赶紧把这个问题从脑海里驱逐了出去。

  回了家,躺在自己的床上,冯世真望着窗外路灯透过来的昏黄的光。惊吓褪去,另外一个疑惑浮出了水面。

  冯世真第一眼见到孟九,就觉得他有些眼熟。她起初以为是因为他是孟绪安的弟弟,自然长得像,可是现在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并不全是。

  孟九五官阴柔纤细,像是工笔精致的细描,脸庞轮廓柔和,更像个女孩子。孟绪安面容硬朗,剑眉星目,男子气概十足。兄弟俩要说像,只有鼻梁一般高挺,侧面看着尤其相似。其他处,就再找不出什么共同点了。

  可冯世真始终觉得孟九还像另外一个人。

  那背影,那眼睛,那微笑起来嘴角弯弯的弧度……

  白衣青年转身,朝她展眉一笑。

  冯世真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

  容嘉上!孟九像容嘉上!

  五官并不像,但是那肢体形态,那背影,活脱脱就是个孱弱版的容嘉上!

  冯世真掀开被子下了了床,甚至没顾上穿拖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来回转。

  孟绪安的大姐早年曾和容定坤恋爱,而后被始乱终弃,冯世真是知道的。那时候容太太还怀着孕,而容芳林开年就满十七岁。所以说,十八年前,孟大小姐很有可能怀着孩子,随家人去了美国,在美国生了孩子,而后病逝。

  孟家是前清翰林之家,家风极严。孟绪安当初和冯世真闲聊中就透露过祖父和父亲古板保守,尤其不喜欢女人出门抛头露面。孟大小姐是在家中由西席授课,学的是极传统典雅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据说还画得一手极好的工笔花鸟。

  冯世真不难想象,这样一位好似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会多么让最爱慕文雅女性的容定坤着迷。不过容定坤对女人的喜欢,就好比孩子爱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这边才舔两口,那边又看到好吃的,甩手就跑掉。

  而孟家这样保守的人家,哪怕后来迁居美国,也定把女儿未婚先孕当作奇耻大辱。所以外甥成了弟弟,舅舅变作了大哥。而容定坤,有一个儿子。容嘉上则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弟弟!

  理清了思绪,冯世真才觉得遍体生凉,脚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她打了一个喷嚏,急忙哆嗦着钻回被子里。

  一想到孟九那癫狂暴躁的样子,冯世真就忍不住苦笑。这样的儿子,就算拉到容定坤面前,他怕也不会认的吧?他这样冷酷自私的人,妻妾儿女都是他用来妆扮门面的物件。他对作为继承人的长子的疼爱都带着明显的投机,对于老情人生的有疯病的儿子,恐怕巴不得他跟着孩子娘一道死了的好。

  孟绪安显然深知容定坤的劣根性,所以将外甥隐藏保护了起来。

  不对!

  冯世真耳边响起了孟绪安的那句话。

  “过不了多久,全上海的人都会知道他的存在。”

  他是什么意思?要逼着容定坤认儿子吗?

  认了儿子能有什么好处?无非多份一些家产罢了。

  孟家如今已富甲一方,不至于稀罕容家那一份家产才对。

  那就是想用外甥来膈应容定坤了?

  可是看孟绪安对孟九的态度,还是挺呵护他的。他会为了报复容定坤,而把患病又无力自保的外甥曝光吗?孟九到底也是他姐姐的骨血,他会因为恨容定坤,而也厌恶这个外甥?

  冯世真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自嘲道:容家和孟家的恩怨,关你什么事?你只用眼睛盯着容家何时倒就是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冯世真后半夜却一直睡得不安生。她先是梦到自己站在画室里,孟九发狂地朝她扔颜料。她躲了几次,终于被砸中。红色的颜料在自己身上糊开,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这一团是血。

  她惊恐地抬起头,就见孟九已经变做了容嘉上。清俊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眼眶泛青,阴冷而充满厌恶地盯着她。

  “嘉上……”冯世真的心像是被挖了一样地痛起来。

  容嘉上忽然高高举起手,手里血肉模糊,一团肉犹自在跳动。

  冯世真低下头,果真看到自己胸口有个血淋淋的大洞,原本应该在里面的心,正被容嘉上捏在了手心里。

  “还给我!”冯世真哀求着,捂着胸口,苦苦地求容嘉上,“求求你,把它还给我!”

  容嘉上冷笑着,那张她曾吻过的嘴唇说着冷漠的话语:“你这样的女人,要心做什么?你报仇就报仇,却来诱惑我。面上装得那么清高自爱,其实也不过是个和那些女人一样,又爱慕虚荣,又下贱。”

  冯世真朝他走去,像是赤足的人踩在荆棘路上一般,没有走两步就跌了下来。她匍匐在地上,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她恨自己软弱,却又无计可施,只有继续吃力地朝容嘉上爬。

  可冯世真不论怎么爬,都停留原地。容嘉上就站在她对面,似乎再努力一把就能触摸到,可那段距离却成了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

  “求你了……”冯世真放弃了自尊,哀婉地求饶,“不要再折磨我了。”

  容嘉上冷眼看着她在脚下挣扎,面容是那么俊美,又冷漠得那么让人心碎。

  “你是个骗子,冯世真!我再也不会相信你!”

  “不……”冯世真哭得哆嗦,词不成句地辩解,“不是的……其实我……我也……”

  “世真!”

  脸上一冰,冯世真猛地惊醒了过来,大口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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