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九
飞机在北平的小机场平稳降落。
直到双脚重新踏上大地，冯世真才发觉自己心跳依旧剧烈。她整个人有些轻飘飘的，仿佛肉体已经落了地，灵魂却还没有归位。
北平比南京要冷许多，隆冬季节，除了清扫过的机场跑道外，全都堆积着皑皑白雪。寒鸟在郊外野地里觅食，光秃秃的树枝分隔着苍茫灰白的天空。这里也没有阳光。万丈光芒被他们留在了白云之上。如今他们回到了尘世之中，继续碌碌钻营的轨迹。
“还好吗？”容嘉上看冯世真脸色有点不好，担心地搂住了她，“你好像有点晕机。我让人给你送点茶来。”
冯世真深深呼吸着北平雪后干净而冰冷彻骨的空气，仰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
“怎么了？”容嘉上担忧地问。
冯世真说：“我真的有些能体会你那么爱飞行的心了。那种挣脱一切束缚的自由，简直像鸦片一样，尝多了就要上瘾。”
“哦？”容嘉上笑了，“你喜欢的话，以后有机会，还带你飞。”
冯世真到底第一次坐飞机，兴奋感过去后，被压抑已久的晕眩全面反扑而来，一股恶性往上冲。
“很难受吗？”容嘉上担忧地拍着她的背，“你大概还是有点晕机。我扶你进去，让人送点热茶。”
小机场的机场楼里空荡荡的，连职员都见不到两个。容嘉上把冯世真安置在大厅里唯一的一张沙发里，亲自去寻茶。
冯世真靠着沙发，强忍着阵阵呕吐之意。
“小姐，您要不要来一片薄荷糖？”
冯世真睁开眼，才发现旁边一株滴水观音后还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对方是已婚的打扮，烫着时髦的卷发，裹着一条薄裘大衣，面容白净清秀。因为身材娇小，大衣又是深色的，先前都没有注意到她。
少妇十分友好地朝冯世真笑了笑，递来了一张手帕，和一个装糖果的小铝盒。盒子里盛着几枚绿色的薄荷糖，像是一颗颗小水晶石似的。
冯世真道了声谢，取了一颗糖含在嘴里。一股强劲的清凉之意自口腔蔓延开来，令人精神一震，胸腔里难受的感觉也被瞬间驱散。
“好些了吗？”少妇关切地问，“我也晕机，所以每次坐飞机总会准备点薄荷糖。这糖有时候真是我的救命福星呢。”
“我也觉得好多了。”冯世真缓过了一口气，真诚地道谢，“让您见笑了。”
“第一次坐飞机？”少妇问。
冯世真诚实地点头，说：“飞在天空中的时候感觉可好了，还见到了绝大多数人一生都见不到的美景。可见落了地，反应就来了。可见飞翔总是有代价的。”
“你说话真有趣。”少妇笑盈盈道，“听口音，你是从南面来的？”
“上海。”冯世真说，“我是来北平工作的。对了，鄙人姓冯，不知道太太怎么称呼？”
少妇正要回答，有个勤务兵走来，道：“三少奶奶，车已经准备好了。”
少妇朝冯世真抱歉一笑，拿着精巧的手包站了起来，仪态优雅地浅笑道：“我娘家姓周。我该走了，冯小姐好好休息。如果有机会再会，定要和你好生聊聊。”
冯世真感激地点了点头，道：“周太太，一路平安。”
周太太嫣然一笑，带着勤务兵走了。
“世真，好些了吗？”容嘉上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寻了过来。
“我好多了。”冯世真才发现自己还把少妇的手帕拽在手里。这是一方很素净的纯棉帕子，只在一角用简单却工整的针脚秀了两个字，“锦衣”。
冯世真把手帕收进了手袋里，说：“刚才认识了一位有趣的女士。多亏她给了我一颗薄荷糖。”
“薄荷糖？”容嘉上一头雾水。
“没什么。”冯世真摇头笑道，“我们也走吧。”
容嘉上果真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司机开着车早就在机场外等候着，径直把冯世真送到了北平的火车站，正赶上了预计的那班火车到站。冯世勋的同学在出口接到了假装才下火车的冯世真，丝毫都没有起疑。
冯世勋的这个中学同学姓张，冯世真称呼他张师兄。张师兄个头矮胖，为人十分热情。黄包车在北平称作胶皮。张师兄叫了两辆胶皮，让冯世真带着行李坐一辆，自己坐一辆在后面跟着。容嘉上开着车，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摇下车窗朝冯世真笑嘻嘻地挤眼睛。
张师兄同新婚太太和寡母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腾了一个朝西的房间给冯世真暂时落脚。冯世真取出了从上海带来了礼物，送张师兄的是冯世勋从德国带回来的自来水笔，送两位女眷的的是巴黎春天买的衣料，哄得张家一家三口格外开心。
冯世真第一次来北平，也是第一次睡炕。张师母看她生得瘦弱，怕她着凉了，特意把炕烧得很热。结果冯世真半夜里热得受不住，起床灌了两大杯凉开水，次日起来还是有些上火了，喉咙发疼。她也不好意思对张家人说，幸好这日她去学校报道，教务处给她安排了一间宿舍，她便从张家搬了出来。
下午张师兄又陪着她去看了两处房子，冯世真选中了一间独门独户的小四合院，交了定金租下来。张师兄要去代课，告罪一声匆匆走了。冯世真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的藤条凳子上，望着院子里的皑皑白雪发呆。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庭院，这里同她生长的环境截然不同，让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北方的空气是那么寒冷而干燥，充斥着煤炭燃烧的焦气，刺激着她还未痊愈的肺。而这座城市里并没有多少她熟悉的人。当她就要在这里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时，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准备好。
冯世真觉得很忐忑，像走在一个独木桥上，前方是浓浓迷雾，脚下是湍急河流。她怕自己一脚踩空，也怕未来并不像自己期许的那样。
她真的会喜欢自己原本计划的那种生活吗？
做一份稳定的教职，找一个老实的丈夫，一辈子平顺却也乏味地度过？
她以前会觉得这样的生活非常安定和省事。可是现在，在她经历过了风云之后，自己会再甘于把剩下的生命用在平庸的生活上？在她知道前方还有更高的山峰，更波澜壮阔的海洋，甚至是，更无垠的天空后，她还会安心地收起自己的心气和抱负，像个工蜂一样按照普通人的轨迹度过一生？
作为一个被药店人家收养的孤女，冯世真觉得自己一直是一个懂得知足和感恩的人。但是这一刻，她望着庭院里的白雪和墙角衰败的枯草，再望了一眼天空中厚厚的云层，突然生出一股不甘心来。
原来天那么高，云上的景色那么壮丽。她总鼓励容嘉上振翅飞翔，却为什么没有想过自己也能呢？
院门咯吱一声被推开，那个正在脑海里盘旋的英俊青年走了进来。容嘉上穿着精致笔挺的西装大衣，带着帽子和手套，风度翩翩，十足上流社会名流绅士的派头。
冯世真望着他高挑俊朗的模样，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爱意。而此刻她也不再需要压抑自己的感受。当容嘉上走到她跟前，弯下腰来的时候，她亦仰起头，回应了他的亲吻。
“冷吗？”容嘉上脱了皮手套，捂着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摇头，问：“觉得这里怎么样？”
“破、小。”容嘉上老实说，“但是你会把它变成一个温馨的家。”
冯世真笑了。
容嘉上又问，“嗓子怎么了？”
冯世真苦笑，“张家的炕烧得真是受不了。”
“你要吃点药。”容嘉上把冯世真拉起来，把她的手夹在臂弯里，“你今晚要回宿舍吗？”
冯世真挑着梅反问：“如果不呢？”
“哦。”容嘉上朝半开的院门望了一眼，确定外面没有人后，把冯世真揽进怀中，扣着她的后脑，给了她一个充满了霸道和狂热的吻。
片刻后唇分，两人的呼吸凝结成了白雾。冯世真抿着嘴笑着，把发烫的脸埋进了男人暖意融融的胸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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