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赤瞳鸟 6
大地的震荡还未停歇下来,雪原上所有的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吓坏了。他们争相从濒临倒塌的房屋之中逃出来，然后便发现，他们生息相关的雪原已然变了模样。
难以尽数的诡异花草就像是汹涌奔流的山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那么飞快地自巍峨的雪峰上蔓延而下。原本被覆皑皑冰雪的雪峰如今则成了一座徒有山石和黄褐枯草的死山。而最叫大家惊慌的是,那穿透云霄的山巅之上，一股浓密的黑烟正连绵不绝地朝天穹飘去。
空气中隐约透出药石的烟火气,被山烟染黑的积云就像是要坠落大地似的，就那么层层堆叠在雪原之上。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缓缓落了下来,滚滚雷鸣似有若无的响起,又有无数细密的闪电不时撕裂阴云。而这般预兆着天翻地覆的凶恶天象,六十年前就已经降临到雪原上过。
“明明还有四十年的，明明百年才会出现一次的凶兆,为何今天就突然降临了？”
年事已高的村长柱杖的手都经不住抖了起来，他摆手挥开赶来搀扶他的子女,然后哆哆嗦嗦地朝前走了几步。急剧生长的奇花异草用蜷曲的草须勾住他的脚，然后就如依附高树的藤蔓一般绕着他的身躯蜿蜒直上。
曾经一度被相似草植缠绕过的村长终于发出了一声喟叹：“是这样么，是这样么,族巫去了——”
心如死灰的吴越江没有继续挣扎了。在满目疮痍的雪原之中,在雷云之下，他抱着自己早夭的女儿一动不动。
族巫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净化之力已经传遍了整个雪原。上天应允了他的祈求，降下无数涤清怨邪的雷电。藏于暗处的鬼魅凶灵都被雪原的力量逼压而出，然而又逃无可逃地湮灭于天罚之下。
逐渐逼仄向雪原的积云就如同一张无边的天网，任是再怎么强大的妖神鬼魅都无法从中逃脱，甚至于是拥有了邪神一半力量的落尘也毫无例外。当作为防护的所有鬼魅都被一一击散之后，失去目标的雷电便齐齐朝落尘击去。
沉浸于绝望中的吴越江只听得一声悲鸣，被电光环绕的落尘突然便自虚无中跌落大地。
纵使是千刀剐身也不及她此刻所承受的痛苦，唯有三十六重天禁地之内的封印能与之相提并论。但*上的痛楚尚且可以咬牙挨过去，而力量的消失却使落尘难以忍受。
“不——不——我的力量——”从未失态过的落尘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慌，她挣扎着环抱着自己，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拦力量的散失，“不可以，这是上邪的神力——”
吴越江震惊地看着面前所发生的异变。随着邪神力量的一点点剥离，落尘冷艳出尘的样貌也跟着逐渐发生了变化。她的身形开始缩水，一张截然不同的清秀面容缓缓代替了原本的绝色。而她的眼睛，曾几何时能够看透人心的那双通透眼眸，此时此刻也失去了那种冷酷而犀利的视线。
这才是落尘原来的真实样貌，这才是这位女神隐藏在深处的秘密。在变换莫测的万千幻影之下，她的本质依然只是个凡人。
从不离落尘左右的桃木终于忍无可忍的现身了，即便是违背了主人的命令，它也毅然无悔地舒展开茂密的树叶，并用自己度过万千年的巨大树身抵挡雷电的攻击。而那只被藏在它树洞中的金丝雀也终于得到了出洞的机会。
“叽叽叽——叽叽叽——”
没有力量的金丝雀发出急促又尖利的鸣叫声，它飞扑到落尘□□在外的肩头，并用自己朱红的嫩喙不停地碰触落尘苍白的脸颊。
微弱的神力又被一点点传渡过来，险些灰飞烟灭的落尘这才险险保住了身形。
“可恶的巫祝——我绝不会让你如愿！”
被打回原形的落尘终于露出了愤怒的神情，她弓身死死按住自己的心口，几乎是拼尽全部的气力保护最后那一点神力。但是桃木本就畏惧雷电的种族，虽然勉强挡得住一时，但却挡不住一世。不过是片刻钟的功夫，屹立了万年的桃木也被击碎了木身，。而落尘那由邪神的血肉造就的肉身，却依然逃不过被雷电毁灭的命运。
就在最后的屏障碎裂的刹那，面带怒气的落尘翻身避开了雷电的攻击。而脱力的金丝雀则被她顺势掷进了吴越江的怀里。
惊天的巨雷在原地击出一个硕大无比的深坑，若是落尘没有及时避开，只怕这会儿已经是尸骨无存了。
但是天罚又岂是那般轻易就能逃脱的了，即便落尘侥幸逃过一劫，重新凝聚的雷电却会再次袭来。
亲眼见证了如此场面的吴越江顿时明了，而一种怪异的，又万分笃定的决心也随之涌上了他的心头。
如果是她的话，如果是这个有着凡人之心的邪神的话，那么，不管历经多少时日，他的愿望终将又被实现的一天。
一想到这里，他便不再犹豫。
雷电下落的频率越发快了起来，逼得落尘终于避无可避。当她咬紧了牙准备硬抗这一击的时候，却被猛扑过来的吴越江紧紧地护在了怀里。
这是一个硬到硌骨头的消瘦胸膛，又带着些许活人才会有的温暖体温。百余年不曾亲近凡人的落尘蓦然瞪大了眼睛，心中满是那以置信。
近在眼前的雷电轰然而散，天罚从来都伤不了凡人，即便它的力量足可以毁灭世间一切妖精鬼怪，但它永远都伤不了凡人，因为凡人，本身就是脆弱又强大的存在。
“你——”
“我有件事情想要求你。”吴越江没有给落尘疑问的机会，他的时间很短暂，非常短暂，所以他便径直说道，“不管你到底是不是邪神，但是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令我的女儿活过来。现在我就用我的画技助你离开这个雪原，只要你答应复活豆娘。”
落尘挑眉，然后才无情地答道：“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三十六界内永恒不变的规则，纵使我是神，也没有办法答应你这个请求。”
“我知道，我知道——”吴越江毫无意外地点了点，末了又用了一种慈父一般的眼神看着落尘道，“我不求豆娘能变得和原来一模一样，哪怕是像你一般继续活下去，我也是愿意的。”
说话间，天上的雷电已经调转了方向，一看便是想要从吴越江遮挡不住的地方攻击落尘。
时间已经不多了，机会屈指可数。落尘夙愿未了，自然不肯就这样在这里灰飞烟灭，于是她点头答应了。
得了允诺的吴越江顿时眼睛一亮，然后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竟是用自己的滴血的手指做画笔，并在积了薄雪的地上飞快的描画起来。
临危之下，他绘出了前所未有的瑰丽画作。浓淡不一的血色化作繁花低垂的桃树和水波微荡的大湖，老少不一的赏花之人就在桃树下嬉戏。
他是怀着怎么的决心和觉悟，方才能将那一身的妖术都融入其中。看着画中随风摇摆的桃枝，以及那些走能会笑的故人，他这才发出释然地叹息：“这就是我此生的绝笔之作了，我已经将毕生的心血都赋于画中，从今往后，我再也画不出任何东西了，而灵秀公子，也是真真正正地消失在这世上了！”
紧跟在他身边避难的落尘眼波微动，但心中却又有些惊喜，因为这画恰是有水的。于是她指尖微动，却是用仅剩的那点神力唤出水镜覆盖在那流水之上。
吴越江将金丝雀和豆娘的尸身都交到落尘手里，落尘定眼看了吴越江一眼，然后在又一次雷电降临前扑入了水镜之中。
落空十余次的积雷这一次径直集中了吴越江和他跟前的血画。
在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漫天积云轰然而散，而即将喷涌的火山也跟着平息下来。纷纷扬扬的大雪还在下个不停，很快，雪原就又重新恢复成以往那个冰冷，又单调的素白世界。
摊开四肢躺在积雪里的吴越江对着阴沉的天穹发出一阵猖狂的大笑，他知道，落尘定然已经顺利地带着豆娘抵达江南了，因为那幅画，就是他按着记忆中的故里分毫不差地描绘出来的。
赶来捉拿他回去服役的官差们各个都显得有些狼狈，但不等他们上前，吴越江便已经主动起身道：“走吧，好些日子没做伙计了，今日我也该回去补上了。”
心有余悸的官差们见他如此配合，不觉都有些犯怵，于是乎连枷锁都没给他上，就这样将他押回村落了。
江南的景色一如吴越江记忆中的那般明艳，而那棵繁花锦簇的桃树也一如既往地撒了豆娘满头满脸的花瓣。
落尘拖着滴水的裙摆在桃树下站定，没精打采的金丝雀在她的肩头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
“我好不容易弄来贪嗔痴三欲供你食用，谁知如今又都还给我了。”落尘用手轻轻抚摸着桃树的树身，然后对金丝雀道，“眼下怎么办才好？你分给我的神力一下子去了大半，一时之间，我也没有办法幻化出其他模样去为那些痴男怨女牵线搭桥了。”
“叽叽叽——”金丝雀心不在焉地叫了几声，随即又张大嘴大大的打了个哈欠。
落尘心有灵犀的笑了，顺着繁花，她冷冷地盯着天穹道：“你说得对，如果做不了幕后者，那我便亲自出马。”
万里晴空中突然炸响了一道惊雷，一阵怪风突然刮过，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偏头躲避。
而那飞花乱舞的桃树之下，早已空无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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