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血滴中流淌的梦

　　“明夜！”

　　似乎有什么声音响着。

　　“明夜！”

　　似乎听到了什么熟悉的词语。

　　“东方明夜！”

　　东方明夜这才缓过神来，刚刚那么多声原来叫的都是他的名字。

　　他那几乎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表妹，正气呼呼地、鼓着嘴看着他，说：“我怎么叫了你那么多声都没有回应！”

　　明夜拍了拍脑袋，撇了撇嘴，嬉皮笑脸地说：“我不是没听到吗，刚刚在想别的事情啦……你那么大声地叫我，怎么了？看到了蛇还是老鼠？提前说一声我也怕你怕的那些东西……”

　　“我都没有跟你说是什么你就直接回绝了吗，真没有一个男孩子的样子。”无悔插着腰，把一张纸摆在明夜的面前，“棋王杯，决赛，棋谱！我给你带过来了！顶级的两人，一边是统治了棋坛十年之久的崔九段，另一边则是新起之秀一年间摘下无数荣誉的董八段。这两人的对决，那可是相当激烈！我看电视看得都热血沸腾！特意趁着中场休息的时候把谱子打印出来了……话说你都没有在看吗？”

　　明夜合上了旁边放着的棋谱，结果无悔递来的棋谱，瞥了一眼又放到一边，说：“没有什么好看的，第六十七手就已经分出了胜负，我都没有想到，他这一手竟然会跳。但也正是这大胆的一手，换来了实地上的优势，也对白方造成了基本无法弥补的伤害，我是没有看到能够应付这一手的棋。接下来，就是恭喜董八段，终结崔九段的三连冠，也创造了最年轻棋王的纪录。反正我看到这就没再看了……棋谱上也是这么个局势吧。”

　　无悔赶忙拿起棋谱，找到第六十七手，又扫视全局。如果不注意这一手的话，还能说势均力敌，但越是在意这一手，越会发现白方的劣势。

　　“我靠，你这也太强了吧！你到底有多会下棋啊！”

　　“没有啊，也就一般般吧，我感觉现场的人基本上都能看出来。毕竟他们对我的要求，可是让我把围棋学到极致，用个几年时间直接去拿下棋王，然后直接退役……甚至都没想让我成为职业棋手，说什么体验生活开发一下思维……大人们好无聊哇。”明夜无聊地翻动着棋谱，拿着棋子随意地放在棋盘上辅助思考，多数情况下都是在脑内推算出结果。

　　看他这幅样子，无悔都已经习惯。毕竟比自己强的人那么多，要是每一个都纠结的话那得烦死了，不过能做到他这个份上的也找不到另外的了吧：出生于东方家还算不错的一个分支，父亲张逻辑是世界知名企业家。从小成绩就没有哪一科低于九十分，没下过年级第一，大多时候都是满分，据说高年级的课程都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在学校里人气非常高，深受女生喜爱……最关键在围棋上的才华已经突破了神童的概念，被董八段称作天才。

　　虽然每次看到他这幅模样，都完全无法把他和“天才”两字重合在一起。别人眼中的天才，偏偏在东方无悔眼中是一个烦人的表哥。

　　“作为东方家的孩子，你还真是相当的不正经啊……”无悔捡起明夜刚刚吃完的零食，把空袋子丢进垃圾桶里，抱怨着。

　　“就算是东方家的孩子，也是个孩子吧，有点孩子的样子不是更好吗？再说了，我又不是那种天天在外人面前表现自己的类型，又不是东方演，也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干好我的事就行了。你也没必要帮我收拾东西的说。”

　　“如果我不帮你收拾的话，你肯定又会放着不管……啊啊啊，你这个人总是这个样子的啦！我真的是，有时候都气得不想理你！”想起过去发生的种种事情，无悔对明夜气不打一处来，“再怎么说你也要拿出点哥哥的样子吧！”

　　明夜点了点头，端起一旁的棋盘，放在两人中间。拿起竹编的棋盒，把黑色的一盒给无悔。他又随手从旁边抽出一本书，随手翻到有折角的一页，递给无悔。

　　“老规矩，看你怎么来。可以自己爱怎么下怎么下，也可以尝试去布置棋谱，但下完第一手之后就不能看棋谱……今天时间有些不够了，先记个一小时吧。”

　　明夜盘腿坐在垫子上，左手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脸，右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不断敲击着，双眼紧紧盯着棋盘，在空空如也的棋盘上复原无数张棋谱。

　　“不是，我又没说要来下棋……你怎么就自顾自地开始下棋了……”东方无悔表示很无语。

　　“作为兄长，在棋艺上对你进行指导，不才是最好的吗？来吧，来博弈吧。”明夜微微一笑，双眼一眯，瞬间沉浸在黑白的空间中急速地思考起来。

　　无悔虽然很无语，虽然很不想顺着他那奇怪的心思进行下去……但早就习惯了他，怎么说就这样宠着他吧，反正他们之间也经常莫名其妙就坐在一起下棋。

　　无悔拿起一颗黑子，没有多想，直接落在了盘上，点在角位。

　　明夜瞥了一眼她的神情，立马推导出了她接下来的布局——如果是按照棋谱下她肯定会犹豫片刻，想都不想直接落子说明是按照她的路子来，开局下角位也是她的风格。

　　围棋其实很简单，不过就是不断预判的过程。牢牢记住自己要做的事情，把要占据的势力实地紧紧抓住，然后就是如何去占据这些空间。从一开始就在计算，不断地推算着未来，从对手的一举一动之间提取信息来进行分析，只要时间在流逝信息量就会不断增多，排除掉的选项也越来越多。

　　开局总是沉闷的，毕竟基本上都是按照棋谱上的开局布局，明夜也不打算在指导局里挥洒自己的浓墨重彩。但从四十多手开始，明夜速度越来越快，基本上无悔刚落子明夜就立刻落子，仿佛都没有进行什么思考，他只是根据无悔的落子选择最佳的选项罢了。

　　——这一局的胜负，正是在这么几手中诞生了。

　　在明夜的速度压力下，无悔在六十多手的时候犯下致命错误，直接失掉一个角位。从这一刻开始，明夜的速度开始放慢，渐渐回归正常的下棋速度，不再强压着无悔落子，反倒让无悔感觉有些舒适。

　　盘面已经很糟糕，这一下的损失完全无法挽回。但在这份舒适的气氛中，无悔却不禁想到，如果从现在开始每一步都是最优解，能够将盘面改造成什么样？放下了胜负，她的步伐越发轻盈。

　　明夜看着她的神情，微微一笑。

　　“跟你下棋还真是难受，从小到大好像就没有赢过吧……啊，不仅没有赢过，仔细想想每一次都是在中间突然发力一瞬间把我逼死，然后再慢慢地下棋……你就那么喜欢这样吗？”无悔哼着小曲，收拾着棋子。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大好——和你下的多数时候，都是指导局。”

　　刚下完一盘棋，东方明夜又翻开一旁的棋谱，认真地阅读着，面无表情地在脑中推算。独自研究时的他总是这样，不管身边的声音有多吵闹，不管身体的感官如何，一旦开始研究就完全深陷其中，周围的一切都骤然褪色。不像其他人，思考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什么动作，也不会发出什么声音，只有翻书的“沙沙”声，也只有翻书的时候能看得出他在思考。

　　每每看到这样的明夜，无悔都会停下手中的事，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发上一会呆。

　　大多数时候，明夜也只是个和身边的小孩子没有什么区别的憨憨，总是喜欢说一些傻话做些傻事，无忧无虑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一旦他进入了自己的世界，瞬间就会在自己与世界之间构建起一堵高高的墙壁，除非他自己离开，任何人都无法打破墙壁。而这道墙壁，东方无悔深知其名字——才能。

　　如果是以前，听到明夜这么说，无悔可能还有些生气，觉得他在说大话。但跟他相处了那么久的时间，一次又一次的对弈，见过他一次又一次认真的神情后，她便不再有何怪罪。对她而言，他就是在远方的星星，独自站在夜空中，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在前行，只是仰望着他的存在。

　　——可能，他们只是在一个世界中有所交集，但确实两个世界的人。

　　——但是，东方无悔此时并不知道，东方明夜是多么想加入她的那个世界。

　　在爷爷家的生活还是很舒适的，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这里不像东方家其他族系那边死气沉沉，和自然贴近充满生气。东方明夜在这里也没什么需要做的，随意地学习，随意地玩，只要是他想做的，都可以自己去做。也就只有偶尔，爷爷会和他下下棋，聊聊看最近的生活如何。可能就像漫画里以剑会友一样，对弈的时候，对爷俩是最舒适的时间。

　　东方明夜从来没有想过要走上下棋这条路，对他来说下棋不过是一个爱好，是他为数不多做得出色自认为还有点用的爱好。在爷爷的引导下开始下棋，逐渐沉迷于这种博弈推导计算的过程，不知不觉中实力已经达到了很高的级别。

　　东方无悔虽然是别的派系的，但其父母和张逻辑交好，再加上本身也反感本家那边死气沉沉的感觉。因此，东方无悔大多时候也是在这间宅子中度过，也在爷爷的教导下学会了围棋。

　　——直到那么一天，一切突然发生改变，当初舒适的生活瞬间崩溃，荡然无存。

　　东方明夜短暂的童年就此结束。

　　久别后再见到明夜，是在家族宴会上。那个时候，两人依旧是孩童，依旧是一张稚气的脸，理应是享受童年快乐的时候。

　　但在东方无悔面前站着的那个男人，除了脸以外，和思考时就将世界拒之门外的特性，没有一点能够和当初那个表格东方明夜重合在一起。

　　他留着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再加上身上这一袭东方家使用了几百年的传统服饰，以及那张精致的脸，宛如从传说故事中走出的仙人。东方无悔很快就发现，有这种感觉，也是因为他的眼睛不再如往日般清澈，虽不至于浑浊，仿佛被一股淡淡的气体笼罩着。至于这是仙气还是灰烟……恐怕只有在场的大人能够知道。

　　东方明夜就站在那里，看着身边的人走过，甚至都不需要装作侧耳倾听的样子，也不需要和别人交谈。作为东方家的长孙，东方翼的养子，他被塑造成为了天才神童。他只需要站在那里，静默地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地站在那里，就会让无数人尊敬。当然，尊敬的不是东方明夜这个人，而是他长孙的外壳。

　　——很久不见，甚是想念。

　　东方无悔渴望对他说出自己的思念，想要坐下来好好聊聊看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想要问问看他们分离之后发生了些什么。想要像以前一样，在夏日的夜晚，坐在爷爷家的后院，仰望着星空，诉说着对人生的愿景。

　　但是，他现在已经不是东方明夜，而是东方家的长孙。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再是才能的障壁那么简单的了。

　　虽然心中有无数的不舍，虽然两人一起玩耍的时间是那么的快乐……如果就这么离去，一定会很痛苦吧。

　　很遗憾，人生就是由无数的痛苦构造而成的。东方无悔不知道这是否是东方家的家训，反正她的父母是这般教育她的——人生本就是在痛苦中前进的，前进的道路上必定会抛弃很多很多的东西。如果你要成为东方家的继承人，用暴力解决掉其他竞争对手也是必经之路，如果继承人只能是男性的话直接抛弃女性这个身份也是必经之路。人，就是不择手段地前进。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才会得到无悔这个名字。不是说做让自己无悔的事情，而是做了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也不要去后悔。

　　年幼的东方无悔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中的意思，她仅仅是知道，自己的童年也即将结束，黑暗的深渊已经在向她招手。而她，必须笑着跳进深渊中。

　　无悔本想挥挥手，但仔细一想有些招摇，干脆还是就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没有传递给明夜，甚至都不知道明夜还记不记得她，作为东方家的继承人他要抛弃的东西想必很多很多吧……

　　那么，就此别过了。

　　东方明夜始终没有抬头，一直盯着下方，眼神空洞洞的。他什么都没有在看，只是在养父家的教育中学到，这样子做能够加强自己的气场，让小孩子做出大人才有的成熟——虽然没有直说，但从他们的教育中明夜捕捉到了他们的意图。

　　仔细一想，捕捉到的意图实在太多了。在一个孩童身上强加着不属于孩童的属性，故意限制住他的生活环境每天生活在高压之下，似乎是在打造一个充满抑郁气息的孩子。总之，这群人想要在这个身体之上打造出尽可能完美的东方家继承人，将一套完完整整的人物设定用潜移默化的教育方式灌输到这个小小的身体中。

　　东方明夜并不反感这样的方法，虽然很多时候大人的严厉鞭笞高压教育非常烦人，但只要撑过这段时间的教育，成为他们希望的东方家继承人就能获得相当大的权力吧。如果他们真的是为东方家着想的话，想必肯定会把这个孩子打造成冷酷无情的决策者，那个时候当初的无数不爽很快就能挥发完毕吧。

　　无所谓的，东方明夜还小，并没有形成所谓的自我思维。小时候的教育也只是一直在培养他的智商和其他才华，只是教导他如何像狮子一样捕捉吞食他人，却没有教过他如何像水牛一样隐隐于人群中。东方明夜早就明白的，这就是他们——东方家的宿命，从出生起未来的路就已经被铺开，所有人都是“东方”这两个字的工具。

　　所以，就这样，将东方明夜交给大人们，也没有什么关系。身上和心里的伤痕迟早也会化作力量迸发出来，在厚积薄发的时候苦痛都被冲淡了，回望往昔的时候这些都会成为茶余饭后无意义的谈资，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关系。

　　那么，为什么，刚才想要挥手呢？

　　东方明夜无法理解。

　　同样无法理解的是，看着无悔离去的背影时，本应该空空如也的内心中无限的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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