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解惑

　　醒来的时候，耕司感觉正躺在干爽柔软的东西上。

　　那是带有一点尘埃与霉菌气味的床。不过在冰冷的泥泞中渡过一夜后，这里已经算是天堂。

　　暖色调的柔和照明。是煤油灯。

　　房间没装电灯。

　　这种杀风景的装潢——想起来了。是蒂雅露卡别墅的地面部份。

　　“醒了？”只是出声招呼一下却没有抬头，凉子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翻阅着某些东西。

　　依赖桌上煤油灯的光，她不停浏览堆积如山的书籍文件。

　　那是从地下室拿来，奥涯的东西吧。

　　面无表情的细阅内容，单手拿着三明治，时不时地咬下一口。

　　“想吃东西的话，那里有。”

　　凉子的视线从文件上挪开，仅扬了一下手，指示放置食物的胶袋的位置。

　　“你是如何……把我运到这里来的？”

　　即使是凉子，以女性的力气也无法背起耕司从井的绳索爬出去。

　　“那个地下室，书架里面有一扇开不了的门。”凉子的回答彷佛在自言自语，“好不容易才打穿了，结果是在别墅的锅炉室出来。那家伙在对面涂上了一层薄薄的灰浆来掩饰。把器具运入密室之后便把门顶住，然后就从井口出入。想的真周到啊。”

　　“……要这样费尽心机来隐藏的东西，在那个房间吗？”

　　“以前在啊。不过如今不在就是了。”凉子以吃完三文治的手，拿起没有归类的一叠活页纸摊开展示。“世界上的研究者，不是每个都为了上讲台开个人秀的。也有那种自己独自把成果研究了出来，最后把秘密带到坟墓就会觉得满足的家伙存在。”

　　蒂雅露卡的秘密到底是什么，耕司现在还没有任何头绪。只是，由在地下通道时凉子所说的话就可明白，那是会对郁纪造成危害的某种东西。

　　“郁纪——到底是怎么了？”耕司抱着死缠不休的决意追问，“地下室的尸体与郁纪，

　　究竟有什么关系？医生到底在追查什么？”

　　“现在正调查呀。”以完全没有体会耕司心情的语气，凉子冷漠地回应着，“我从勾坂先生那里听到的是，他是受到蒂雅露卡的亲人所托而进行调查。”

　　“……对。那个我也知道。”

　　“所以你这不是知道了吗，”凉子喃喃自语，她再次从别的档案抽取数张活页纸。“但蒂雅露卡却一个亲人都没有。所以我认为勾坂先生根本只是谎话连篇。可是——还有一个应考虑到的可能性。他也许被什么冠以蒂雅露卡亲人名义的家伙欺骗。”

　　隔了一会，凉子瞄了耕司一眼。

　　“你对【沙耶】这个名字有头绪吗？”

　　“沙耶？不……那是谁啊？”

　　“会是谁呢？会是什么呢？……实在越读越不明白。”

　　叹了一口气，凉子的视线再次回到文件上。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沙耶应该是蒂雅露卡研究的核心。如果勾坂先生与那个东西有深厚关系的话，那他就已经踏进无法回头的领域。”

　　从凉子凉薄的语气中，耕司察觉出令他心寒的冷酷强硬。

　　“如果那样的话……你打算对郁纪怎样？”即使那是可以预见答案的问题，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耕司一开口，就使凉子发笑。

　　“刚才也说过吧。一年前如果我手边有枪的话，就不会导致现在如此后悔——我已经不打算再度后悔了。”

　　“我去找警方的话，一切都可以解决。”对于耕司的说话，彷如没传到凉子耳中，她没作出任何回应。“郁纪犯下的罪是杀人未遂。我控告他的话，他就会成为罪犯——”

　　“目击者呢？证物呢？勾坂先生杀你的动机呢？”耕司犹疑不定的说词被凉子以强硬的语气打断。“户尾先生。你似乎对警方的工作产生了很大的误解。他们的职责并不是贯彻正义，守护市民安全哦。”

　　“怎、怎会……”

　　“把混乱的情况，条理的整治成既定体裁——这才是警方的工作。他们的脑袋无论何时，都只会去接受容易理解的那方，就如水向低流般。对真相和问题的根源他们没有兴趣，那不是他们关心的东西。何况现在是比小说更离奇的事实。”

　　“……不要这样妄下判断。不好好说明清楚对方又怎会明白。”

　　“对，不明白。那就是问题。”

　　凉子的恶意和憎恶伴着冷语洋溢在空气中，她从袋中拿出新一件三文治。

　　刚才瞄过耕司一眼后，视线就没再望过来。

　　在说话期间，她的注意力只集中在眼前的文件上。

　　“你说你被失常的好友推下井。这会作为其中一个【真相】的候补。还有你自导自演来陷害亲友，或者更离谱的，因意外跌下井后，失常地以为是朋友下的手。应这三种可能性而成立的调查课，会为胜利而竞争。谁胜谁负没人会知。这种赌博你打算孤注一掷？”

　　“……”

　　耕司哑口无言。

　　难道最后自己真的没法把郁纪的恶行，清晰而可信地让人明白？

　　……还是说，其实自己根本也没有接受事实？

　　厚重的沉默充斥四周，时间在凉子翻动文件的声音中流逝。

　　“请告诉我，医生——”打破苦重的沉默，耕司以压抑的声音问道，“你把警方批判至如此田地，到底发生过什么无法容忍的事？蒂雅露卡在地下室究竟是在研究什么？”

　　凉子以惯常的冷酷沉默，来无视他的问题。

　　但这次耕司毫不退让。

　　对默然埋首整理活页的女医生，持续投与压迫的视线。

　　不久，凉子恍然大悟地把手边的活页整理好，挟在腋下，转身面对耕司，用她那昏黄色的双眸紧紧地盯着耕司。

　　“——呐，户尾先生，”在突然的面谈中，凉子平静的劝导：“你还是在这里放弃比较好。去那须的日光温泉好好放松一下，然后忘记一切回东京吧。”

　　“忘掉……一切？”喃喃地重复这句话，耕司内心燃起无法压抑的怒火。“青海是我的恋人。郁纪是我的朋友。你叫我忘掉一切？”

　　“没错，忘掉一切。那不是建议。是警告。”漠视耕司的怒火，凉子以沉稳的声音回答。

　　“到现时为止就算了，你之后的人生，一定要与那两个人断绝一切关系，不然你会后悔的。我可以断言。”

　　“那么津久叶呢！”耕司激动的嘶叫近乎咆哮，让自己的头颅一阵阵的晕眩，“她会怎样？她在电话中向我求救啊！她在某处遇到残酷的对待啊！”

　　“那是几十个小时前的事了？”

　　“——”

　　“你认为从我救了你后经过了多少时间？在井底中，你又以为过了多少时间？”凉子摇摇头，冷漠的让眼前这个男人继续绝望：“太迟了。她大概已经死了。别以为谁也会像你一样幸运啊。”

　　“你……”愤怒令耕司的声音更为低沉，“……如果在井底发现我的尸体的话，你大概也不会当作一回事吧。”

　　在震怒的青年面前，凉子半点怯意都没有。

　　“对啊。因为已经豁出去了，从那以后就没想过自己会还活着。”

　　耕司再一次知道游说眼前这女人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她拥有可怕的执着，别人的说话根本完全无法触动她。

　　对这种良知标准与一般人不同的异类者，说什么也是徒劳无功。

　　耕司下床，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我睡了多久？”

　　“大概半日吧。真羡慕你消耗殆尽后休息一会就可以恢复过来。这就是年轻的好处啊。”

　　看看手表，凌晨四点。也就是说被凉子救起时大概是黄昏时份。

　　在井底中渡过了差不多一至两日，真庆幸自己还能安然无恙。

　　填补好记忆的空隙，耕司好不容易取回时间感。

　　星期六已经结束了，现在是星期日的早上。

　　的确，与瑶通话时的时间隔了相当久。在凉子的准备的食物中，他拿起了运动饮料与果冻状的营养食品，之后走向大门。

　　虽然仍有点脚步不稳，但靠这些东西应该可以恢复体力。

　　“以防万一先问一下，你打算去哪里？”

　　“东京。”以不亚於凉子的冷淡语调，耕司简洁的回复。“津久叶也许现在正身陷危机中。我要去救她。”

　　“……你真是，不听别人说话的家伙。”

　　“不听别人说话这点，大家都半斤八两吧。”

　　还以为她会以嘲弄的冷笑目送耕司离去，但她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疲惫不堪般以手支额。

　　“没有再等一下的耐性吗？那家伙的弱点在——”凉子以下巴示意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书籍，“——蒂雅露卡与那个名叫沙耶的东西，她们的秘密应该就隐藏在里面。我认为应找出对策后再去阻止那家伙比较好。”

　　“我和你不一样，你不是认为津久叶必死无疑吗！”

　　说真的，之后事情耕司要独力面对，实在令人不安。

　　但如果寄望凉子协助，事态必定会朝耕司意料之外发展。所以实在不可以依靠她。

　　而且，地下室里那个相当令人在意的尸体也给耕司提了一个醒——如果凉子看不到的话，不管她是真看不到还是假装的，都代表她出现了某些异常。

　　不能相信。

　　“户尾先生。”打开房门踏入走廊的耕司，再度被凉子叫住，“你已经被杀过一次。别再被杀第二次。”

　　说完，她把放在书堆旁边的东西抛给耕司。接住的时候，沉重的质感令耕司吓了一跳。

　　“这是——”

　　彷佛象徵灾祸的冰冷金属器物。是手枪。

　　……慢着，这个大小——

　　耕司努力的和那个地下室中的枯骨头颅上的洞进行对比。

　　是了。

　　一模一样。

　　耕司的心中，冰寒渐渐蔓延。

　　“还有四发。没有安全装置。只要扣下扳机就会发射……要怎样使用，就随你的判断了。”

　　如果耕司还保有平日慎重的思考能力的话，这种多余的东西早就马上丢回给凉子。

　　以手枪解决问题的结局，永远都只有破灭。

　　耕司回东京并非为了这样两败俱伤。

　　但是——他将要再次踏进，凉子所身处的未知领域。理性与本能的忠告相比，他选择接受忠告，将那把小而致命的凶器，没有拒绝地收到口袋中。

　　毫无疑问，耕司要救出瑶。

　　打算让郁纪生存下来赎罪。然而耕司的直觉，却听到急速迫近的毁灭的脚步声。

　　“最后问一下，医生，”踏在凉子视线的边缘，耕司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与平静，“这个东西除了你以外，没有人用过对吧。”

　　“当然。这把是我特意定做的，在保证短距离威力的前提下还能收入袖子里的尺寸在市面上可是不常见的。之前处理一些事情的时候用了两发，不过你不用担心会让你惹上麻烦。”

　　“明白了。”

　　答应了一声，耕司面无表情的踏离了凉子的视线。

　　果然，地下室里的尸体正是凉子所杀。

　　耕司感到背后一阵阵的发麻，也许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

　　独自步出别墅的耕司，重新感到森林的寒冷。

　　空旷的前院严寒刺骨。比起湿冷的井中泥泞，外面的气温要更为严酷。

　　狭窄的井底中空气无法流通，反而稍微缓和了夜晚的冷气。

　　如果暴露在外面渡过一晚的话，绝对会冻毙的。

　　一边搓着手缓解寒冷，一边在脑内不断回想着凉子所说过的所有话语。耕司正试图从中找到某些自相矛盾的话语。

　　也许从中能得知凉子到底想做什么吧，耕司这样默默地想着，左眼渐渐泛起了昏黄色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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