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幸福的事
我静静地望着她，不带任何的情绪，没有丝毫的嘲讽和瞧不起的意思，胸口压抑的沉闷，淡淡的伤感，造化弄人，谁会想到那个曾经妩媚妖娆风情万种的女子竟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变得痴傻单纯。仿若去粗取精，抽丝剥茧，图留下人性中最纯美最善良最真实的一面。
娇美的容颜，玲珑的身段依然成熟诱惑，只是那清润漆黑的眼眸再没有了刻意伪装和算计，眉梢眼角点点的风情依然妩媚动人，只是那仿佛没有焦距的眼神，空灵，单纯，简洁，怯懦，不安，柔和单一的眸光一如倾泄而下的月华，清透柔美的毫无二色。如一只被惊吓惴惴不安的小兔，即使坐在椅子上也是紧紧抓着跪在地上侍女林香的衣角，眼波无澜，微微地垂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早已泪流满面却还在不停啜泣的丫头，仿佛这世上只有她才是自己最亲最近最可信赖的人，仿佛只有她才能牵动内心深处些微的清明，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得的人，却依稀牢记着身边这个忠诚真挚的丫头……世事无常，让人恍惚不知岁月深浅，真不知她如今的内心深处究竟还能存着几个人？
我不由无声叹息，感慨万千，当初颜家庄一场演变，虽说她用心叵测，冥冥中却又似天注定，孰是孰非，谁负谁赢又怎还能分得清？只因爱之深恨之切，情之于心又有几人能不自私，豁达洒脱？只是得失之间，方寸之心只有自己权衡得更清楚更明白罢了。佛说：苦乐自知，福祸自醒。不想说因果报应，但善与恶不过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却又天差地别，一念成神一念成魔，成神成魔，有时候又怎由得了自己？
自从颜晋进宫后，我心里便似一直梗着一块石头。不忍，疼惜，总想去补偿他，绞尽脑汁，万念归一，却始终惦记着她……仿佛只有把她给了他，才能填补内心深处所有的遗憾和空白。即便她疯了傻了，不再完美了，不再生动了，但我毅然毫不迟疑地把她弄进了宫。本能地告诉自己，仿佛她本就该是颜晋的，尽管是以这样决裂的方式这样不堪的面目……荡尽污垢，返璞归真，仿若只有这样才能配得起淡泊如烟，宁静如水，空灵飘逸，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颜晋……我不知这该是怎样疯狂的瘳论，心之迫切竟至使我不择手段地让明跃把她们从反锁的绣楼里偷了来，竟然一刻也不能容缓……
根本不用征求颜晋的意见，上善若水，利万物而无所求……善良纯一如颜晋，相信不管以前怎样地厌恶怨恨排斥于她，如今，面对可怜无助的她，颜晋是绝对不会放任不管的……不管经受怎样的打击折磨，心从未真正冷过的男子，表面冷寂淡泊，内心却依然火热纯净如烈焰……
所以，自从把她们掠进宫，我便一直沉默不语，因为我在赌……我赌她即使忘记了全世界也不会忘记颜晋。我在赌，颜晋即使恨死她，也会不惜所有医治她……
耳旁除了林香不停地哽咽诉说，她始终都静静地抓着林香的衣角不言不语，沉静得仿若瓷器娃娃。我看得出，她是真的不认得我了，初见时，她长长的睫毛竟然连翕动一下的反应都没有，空灵呆滞的眼眸没有惊起任何的波动，漆黑浓稠一片，让人望着她竟有种不是活物的感觉……我心一叹，这种视若无睹不是存心装出来的，看来，那一场变故真的夺走了她所有的灵气，可想而知，当时的惨烈，只因猝不及防，才会惊心惊魂。只因心中有鬼，心中通透，才会失神落魄，恐吓惊怕才会如此地颤入深心，以致再不能从那恐怖中走出来……
人言，虎毒不食子，但自从那场变故发生后，林尚书再不把她的宝贝女儿当人看了。反锁在绣楼中，身边只留下丫环林香，一日三餐竟连下人的伙食都不如。病得如此魔障，竟从未找医生为她诊断医治过……怕丢人，怕误了前程，竟说女儿已不治死去……我知道，世上是有这样的人的，儿女之于他，不过是垫脚石，敲门砖，不过是他用来交易的砝码……这样的人之于朝廷似毒瘤，百害而无一利，自然，皇上早晚会收拾他，以至小丫头林香在诉说小姐遭遇的时候，也是恨得咬牙切齿，无奈而又凄凉……
熟悉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我心一动，坐正身子，摆出了无谓而又清冷的神情。一片灰色袍角，颜晋端着汤碗正轻轻地推开了内殿的房门。待目光扫过林晴，那惊诧而又莫明震动的刹那，眉峰一皱，一丝厌恶不耐，片刻，又自动归于平淡与冷漠，眼光再没投到她身上半点。永远不会改变的声音透着温柔关切，“来，快趁热喝了吧……”我点点头，仿若无事般，轻轻接过了汤碗。眼角余光却不老实若有若无地瞟着林晴，果然，刚才颜晋一声细语，竟让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痴痴侧望着他，眼神依旧空灵迷茫，带着星星点点刻骨铭心的记忆，脸上却渐渐拧紧露出了空洞之外另样的颜色。林香，泪流满面，捂着嘴，深深压抑不发出任何的声响。颜晋早已明了通透，只是视若无睹，毫不心动，望着我，一如平常的清润轻柔……
一碗汤药，早在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下喝完了，但我所希冀发生的事依然没有发生。我也不急，好事多磨，这样安慰着自己，我又抬眸望着面前的男子，他一缕冷漠，淡淡的眸光没有丝毫的动摇，我终不信他会是如此铁石心肠。端着汤碗，我没有象往常那样还给他，只是用无比恳求柔弱的目光绞着他，他似是轻哼了一声，眸光一深，浑身立时变得烦躁而清冽，眼中明显的拒绝和痛恨让他再不停留地从我手中夺过汤碗，有些愤恨地转过身，没有表情地走了。
我望到了林晴，目光始终追随着颜晋，片刻都没有离开过。漆黑如墨的眼眸一丝本能痛苦的挣扎，轻轻蹙着俊眉，玲珑的唇角紧紧地抿着，从未变化生动过的容颜渐渐涌满多彩而浓重，一抹异样的绚烂，竟是懵懂少女怦然心动的纯真，“林晴，你一定要想起他来……”不知不觉，早已松开了一直紧紧抓着林香衣角的手，只是依旧痴茫挣扎地坐着，久久望着那熟悉而又似陌生的背影，片刻的动摇终没能冲破恐惧带来的浓障。
“唉。”深深一叹，就在我也不报任何希望的时候，林香却突地一声凄厉的干嚎，“娘娘，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姐吧！老爷已把小姐许给了一个南月来的富商，那个富商不仅年老丑陋，而且家中已有十四房妻妾，老爷怕丢人，终日算计着要把小姐神不知鬼不觉地遣出门，要不是老夫人拼死拦着，恐怕小姐此时已……如今，老夫人也病倒了，老爷再不顾夫人的死活，硬是要三天后把小姐嫁出去……老爷这是要把小姐往火坑里推呀！娘娘，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姐吧！小姐以前纵有千错万错，如今她也疯了傻了，老天也惩罚了她，只要娘娘能救得小姐一命，林香今生做牛做马来替小姐报答娘娘大恩大德。昨儿个，老爷喝醉了酒，又差点把小姐打死……娘娘，林香真是怕了，小姐如今再不哭不闹，只是一直大睁着眼一直到天黑天亮……娘娘，救救小姐，她已经被毁了，绝不能再嫁给那个老混蛋……”一声声情真意切，一声声悲怆犀利，透骨的凄凉，让我心也不禁动容凄惶……林香哭泣着不停地扒在地上给我磕头，冷硬的地板早激起了火一般的护主之情。
“小姐，快，快给娘娘磕头，如今也只有娘娘能救我们了……”林香一使劲，硬是把一直死死盯着颜晋的林晴从椅子上拉了下来，“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我心一颤，似乎也感觉到行将出门的颜晋身子也不经意地抖了一下。
我始终强忍着不作声，眸光却从未离开过颜晋。他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都未逃离过我的眼眸。终于，一声长叹，颜晋行云流水的身形蓦地顿住了。低垂着头，灰白的背影一抹无奈心伤，修直昂扬的身子竟微微有些弯了……淡淡的哀伤弥漫开来，浸入心脾，让我也禁不住怜惜起来。我知道，我赌赢了，这个男人，心终是热的软的……
不可想象，就在我回眸的片刻，跌在地上的林晴竟兀自挣开林香的手，慢慢站起身，静静地向颜晋踱去。颜晋始终背对着我们没有回头，难道，那一身的哀凄悲凉竟也让懵懂的女子心也起了波澜？林香也似不解，惊讶地望着自家的小姐，片刻的愣怔，泪流下来，脸上却已挂起了心慰的笑意……林晴轻轻牵起了他的衣角，轻柔无害地望着他，仿若一个害怕迷途的孩子终找到了一片光明，总觉得是要一辈子都不会放手的样子，漆黑如墨的眼眸此时也如黑曜石般地闪闪发光，异样的浓彩，爱竟是如此神奇……
不能不为之动容，心里的复杂早已无法描述，竟有片刻的遗憾传来，让我惊心不已，我是不是太贪心了？遥记的，对义哥哥也曾有过同样的心情，那是在义王妃邀我到王府后花园去劝说义哥哥的时候，曾经望着他画雪竹飘逸俊雅背影，心中也曾遗憾憧憬……我这是怎么了？摇头苦笑，若是让某人看到看透了，止不定该怎样的促狭我呢？心正感慨着，蓦地一道清冷的目光射来，那份坚决和清冷竟让我不得不收起神游天外的神思，心一动，抬起头，正对上颜晋复杂却又异常明亮的眸光，淡淡的坚定，无奈，伤感，留恋，温柔，深情……那一眼，仿若历经千年，竟有壮士断腕地绝裂，有万种柔情的温润，无限留恋，千言万语，终化为了转身而去的那一丝落寂和遗憾……心不由自主地揪紧了，眼中竟又泛起了潮汐，“颜晋，对不起，谢谢你……”最后，存留心间的竟是这么一句平白而又无味的话。
从此，林晴变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鸟，颜晋便是包容她的大森林……不知是喜还是悲，也不知丢给颜晋的最终是幸福还是无奈，但目前，这样的安排，却是心中最期盼的……我遣林香回了林府，林夫人还需要照顾，再说了，我无声无息地掠了人家的女儿来却又不告诉人家，传出去，岂不是要落了个诱拐美女的罪名？
那一日，林夫人拖着病体蹒跚而来，跪在琉璃宫宫门口不停地磕头泪流，无言的感激，我知道，一颗母亲的心从此放下了……
知道了我为颜晋安排的这一切，他久久地望着我，一丝摇头无奈，“什么都不会改变，你要白费心机了……”
“我并不想改变什么，也无所谓白费不白费……”我懒懒地瞟了他一眼道。
他扑噗一笑，挠着头，“我倒有些同情起颜晋来了……所幸……”
“什么？”我一丝皱眉，其实早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笑得象只狐狸，有些兴灾乐祸却又包含了庆幸和珍惜的意味，“只有你一个真好……”
嗯？莫明其妙，他怎冒出了这么一句？他在想什么？我立马嗤鼻，“你可不止我一个……”眼眸立时变深了。他一愣怔，似乎感到要惹火上身了，不自然扭动了一下身子，趿着鼻子，澄清的眼眸瞪着我，“寻儿，我的意思是说，不管朕身边有多少的女人，朕眼里心里都只有你一个，朕也庆幸只得了你一个……同样的，即使你往颜晋身边塞再多的女人，他的眼里心里依然也只会有……”
“好了，这么多的饭菜都堵不住你的嘴……”我咬着牙，一丝暴喝，真是的，他非要把话说得那么清楚直白吗？狠狠挖了一勺子的菜硬塞进他嘴里，他鼓着腮膀子，故意夸张地嚼着，那晶亮如星辰的眼眸却是透满了幸福笑意，望着我，一眨不眨，让我很是牙疼。
他已每天早上去上朝，散朝后便会回琉璃宫。我怕他辛苦，曾执意要搬回皇宫去住，他却宁可自己来回辛苦奔波也不允我的提议，直嚷琉璃宫环境优雅舒服，他一刻也不想离开……我心里明白，皇宫盘根错节，复杂阴晦，他是担心我的安全，不想给我太大的压力，在这片琉璃晶莹的世界里，他用他的心他的全部净化着一切，为我极力撑起一片安全无忧的天空。怎会不明白他的压力？太皇太后的，太上皇的，大臣的，天下百姓的……他动用了一个帝王的特权，弱水三千，当真只取一瓢饮……浓浓缱绻深情，我捂在心口，变成涓涓细流，既知心也深，情也深，珍惜自己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每天陪他一起起床，亲自为他穿衣洗漱，手牵着手陪他一起出宫，直到上了轿辇，马车远远地离去，我还依稀站在宫门口遥遥不舍地望着。只因我明白，即使那马车走得再无踪影，我却依稀还能感觉到那灿若星辰的眸子一直都在灼灼专注地望着我……早早地，我会守在宫门口等他下朝回来，每次望到那熟悉的轿辇缓缓而来，我的心都仿若要跳出来一样，在望到他的那天一刻，地老天荒……
秋裳会嘲笑我，促狭我，最后会不满地嘟哝我，但我依然但笑不语，一无返顾地做着每天期盼的事情，她哪里会知道，作为妻子，每天能够送丈夫出门，晚上再笑迎着他进门，这是一生中多么奢侈幸福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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