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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晋太史墨


  烛椟讪讪地跪坐在我面前,一脸愤愤之色:“我刚开始说到秦女时,你怎么不说话?等我说完了才开口嘲讽我!”

  “你的装束与那日不同,胡子也修整过了,我哪里能认得出来。再说,我没料到你能说出两情相悦,嬉笑追逐这样的话来!”我说完捂着嘴笑个不停。

  “你们原来还是旧相识啊,再喝一杯吧!”赵无恤笑着替烛椟满上了耳杯。

  “我的脸算是丢尽了,不喝了不喝了!”烛椟懊恼地推开了酒杯,“只要遇上这个小儿都要丢死人。”

  我取了赵无恤的杯子对烛椟道:“这一杯算是小妹为当年的无礼之举向烛大哥赔罪。”

  一饮而尽,又倒一杯:“这一杯是为了感谢烛大哥方才对小妹的赞美。”

  喝完之后,我又满满地斟上一杯酒奉到烛椟面前:“若是烛大哥肯原谅小妹,便饮了这杯如何?”

  烛椟看了我一眼,无奈地笑道:“怎么能不喝?被你这丫头挠了这么多年。”他接过酒一口饮尽,凑过头来小声问道,“你到现在都还没有束发及笄吗?那我当年碰见你时,你是什么年纪?”

  “十二。”我笑道。

  “啊——”烛椟一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我烛椟识女无数,竟栽在一个十二岁的小儿手里!”

  “他是行人烛过的嫡孙,名椟,字珍匣,武艺超群,义薄云天,不是个坏人,只是在女人方面浪荡了些。”

  “我知道,当年见他使剑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坏人。”

  “你当年真的只有十二?不是十五或是十四?”烛椟不死心趴在案几上又问了一句。

  我笑着摇头,他紧接着又是一通捶胸顿足。

  最后,赵无恤付了酒钱,把满脸懊丧的烛椟拉出了酒馆。

  “这事我保证不会让人知道,你就放心吧!”

  见我还在一旁吃吃地笑,烛椟用鼻子冷哼了一声,挑拨道:“无恤,你别看这丫头现在一副柔弱识礼的样子,爬起树来比猴子还要快!”

  我一下子就笑噎住了,这个人还真是……

  “你拿棍子打人,还会爬树?”赵无恤笑得更加开心,“哎,今天真是让人畅快,我可是许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第七十四章晋太史墨

  在街上碰到烛椟之后,我们便三人一行在西市里闲逛。我拿赵无恤的钱买了几尺白绢和各色针线,又被迫答应烛椟绣一条腰带向他赔罪。

  “无恤,那不是太史府的尹皋嘛!他今天怎么出来了!”

  我顺着烛椟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弯着腰,背着五六块厚重的木板摇摇晃晃地朝我们走来。

  “真的是他,我们去帮帮他!”

  赵无恤刚往前迈了一步,那少年恰巧踩到一块卵石,身子一斜,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尹皋你怎么样了?我是无恤啊!”等我们在木板堆里把人扒出来时,少年已经流了一滩的鼻血在地上。

  “他晕过去了!”我扒开他的眼皮看了一眼。

  “这人半年也不出一趟门,怎么一出来连个仆役都不带。”烛椟叹了口气把少年背了起来,“我们送他回去吧,省得太史找不到他着急。”

  “好!”赵无恤一手夹着木板,一手扶着趴在烛椟背上的尹皋。

  到太史府时,府里的管事一见到受伤的尹皋,就急忙把我们迎了进去。无恤和烛椟帮忙把人和东西抬到后院,我则一个人候在前院的园子里。

  这里是明堂右侧一个百步见方的小庭院。主人从院墙外引了一眼清泉,流水漫过五彩斑斓的鹅卵石汩汩地流入一方池水之中,池边怪石嶙峋,花木萋萋,就连地上的白沙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何人在此?”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我身后传来。

  我忙转过身,摘了竹笠行了一礼。

  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苍然古貌,鹤发酡颜的老人,他打量着我,我呆望着他,半晌有眼泪从我眼眶中翻滚了出来。

  “夫子……”

  夫子已经死了,他死在我十二岁的那年冬天,死在我面前,是我替他收拾的遗容,是我替他书写的墓牌。可眼前的人是谁?一样的白发,一样的眉眼,我抑制不住内心翻涌的情感,站在原地痛哭出声。

  “无恤见过太史!”

  “烛椟见过太史!”

  “小儿,你怎么了?可给太史见过礼了?”赵无恤见我哭个不停,急忙走到我身边。

  “免了,带她到我屋里来!你们都回去吧!”史墨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一甩袍袖转身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烛椟问我,我擦干眼泪,对赵无恤道,“我晚些时候再同你说,你们先回去吧!”说完跟着太史府的家宰进了府中后院。

  “你见过我?”史墨坐在案几后沉声问道。

  “不曾。”我摇头。

  “那你便是见过我兄长了。他如今……可好?”史墨沉默了片刻问道。

  “夫子过世两年多了。”我抬头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老人,他的脸比夫子的要胖一些,额头的褶皱要少一些,他的眼神犀利、深邃、隽冷,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他是晋国如神灵一般的人物,他是那样的高高在上,他即便长了这张脸也不是我谦卑、慈祥、可怜的夫子。

  “他葬在哪里?可有留下什么话?”史墨语气冷谈,仿佛死去的是一个与他全无干系的人。

  “夫子葬在秦雍城南郊,走前有一句话留给弟弟蔡墨。”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这一生终有一样东西强过你。”

  “什么东西?”

  “弟子。”

  “他在秦国收了很多弟子?”

  “不,仅小女一人。”眼前的这个人是害得夫子一生颠沛流离的人,我现在虽有求于他,但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喜欢他。

  史墨站了起来,讪笑一声缓步走到我身前:“你讨厌我?”

  “是。”

  “你自觉能胜过我门下弟子?”

  “不。”

  “那你可愿为你夫子一试?”

  “求之不得。若小女赢了,请太史收我为徒,再派人去秦国收了夫子的遗骸回来,葬在浍水边的竹林里,他说在那里有他年轻时最快活的记忆。”

  史墨先是一怔,随后声音沙哑地问道:“他的后人呢?夫人呢?”

  “离开晋国几年后就双双得病死了,夫子把他们烧成了灰带在身边三十多年,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埋在一处。太史派人移骨时,莫忘了把那两个黑色的陶罐一块儿移来。”我挺起身子忍住眼泪,一字一句地把话说完。

  “她也死了,都死了……”史墨踉跄了一步,一张脸瞬间苍老了许多,“你回去吧!他们的尸骨我自会派人去移。”

  “请太史示下比试的题目!”

  “我是不会收女弟子的,你回去吧!”他朝我挥了挥手,起身便走。

  “太史莫非怕输?依我看来,夫子一生赢过太史的何止一样。”

  史墨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的眼里有氤氲的水汽,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微微地打着颤,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半晌他才开口道:“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告诉我,他蔡书胜我蔡墨何止一样……好,我便给你一个机会!以黄池会盟为题,三日后与尹皋比占星、解卦,与栾涛比演算、摄魂。你若赢了,我便收你为徒,若输了,答应赵伯鲁的巫女之位我也不会留给你。”

  “谢太史!”我躬身深深一礼。

  等我回到赵府时,伯鲁和无恤二人已经等了我许久。

  “你疯了!你知道尹皋、栾涛是什么样的人吗?你以为你跟明夷胡乱学的那几句咒语就是巫卜了?”伯鲁知道了我和史墨的约定后,已经在我面前走了不止二十圈。对他而言,我是硬生生地断了自己的一条出路。

  “你夫子可教了你占星、卜卦、演算、摄魂之术?”无恤的样子比伯鲁要冷静许多,但语气仍透露着浓浓的不安。

  “夫子只教了些皮毛,他说单巫卜一项,他与太史便是天与地的差别。”

  “那你还大言不惭地要和太史的弟子比试?三天,三天你如何能赢啊?!”

  “和我说说黄池会盟的事吧,黄池在哪里?”

  伯鲁一听这话差点没晕过去,他一拍脑袋长叹一声:“红云儿,你同她说,我去给她找把毁容的刀。”说完便走了。

  “你有把握能赢吗?”无恤满脸担忧地看着我,“若不行,三日后我派人送你出城,找个没人的地方住下来,等找到你的朋友再做打算。”

  “红云儿,我只是想为夫子争一口气,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每一个人都有别人无法比拟的长处,即便很小很小但也总是有的。夫子不是太史的影子,太史也不可能事事都比他强。你就让我试一试吧!”

  “你既然已经决定了,我自然不会反对。黄池在宋、卫、郑、晋四国交界之处,是济水和黄沟的交汇之所,两个月后鲁公、晋公会和改称吴公的夫差在此地会盟,共议中原霸主之位。”

  “你可知到时候夫差会带多少兵卒来?”

  “据闻有四十万。”

  “他这回可是要倾尽全国之兵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

  “没了,你只需给我一套胡服,一匹马,呃——再给我几个币子就可以了。”

  “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的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我微笑着把赵无恤推了出去,“明日一早记得叫我一块儿去看望尹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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