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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九章 公子旧识


  当我还在为邮家的女儿唏嘘不已时,马车已经到了太史府。

  早前离开新绛的时候,府门口的两树垂丝海棠还未开花。如今,那粉瓣黄蕊的海棠花一朵挨着一朵已然开满了枝头,坠弯了枝桠。成群的蜜蜂、蝴蝶在花间来回穿梭,嗡嗡的蜂鸣,飞舞的蝶翼给肃穆的太史府平添了几分春意。

  “师父可在府上?”

  我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太史府的门房管事即刻迎了上来:“在在在,太史知道巫士这两天要回来,一直让我在这儿候着呢!院子已经让人打扫好了,您喜欢的香这几日也都一直熏着,巫士舟船劳顿要不要先去歇歇?”

  “我这会儿不累,还是先去拜见师父吧!”

  “好,巫士请随鄙来!”

  门房管事很快就引我进了史墨的院子,我脱了鞋靴推开房门,把跪坐在门边打盹的小童吓了一跳。

  “师父呢?”我问小童。

  “太史刚刚睡着了。”小童行了一礼奶声奶气地回道。

  我往屋里瞅了一眼,只见青烟缭绕之中,一袭褐色巫袍的史墨正背对着我侧卧在床榻上。在他的身旁,从床头到床尾堆满了一摞摞的竹简,史墨躺在中间连块翻身的空地都没有。

  这寝卧里怎么多出这么多书简?

  好奇之下,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史墨身边,弯腰捡起了摊在地上的一卷竹简。这竹简上的字墨迹未干,洋洋洒洒写的是史墨自创的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法门。我蹲下身子又翻看了其他几卷书简,上面写的却是晋国这两年发生的几件大事,包括去年秋天刚刚结束的黄池会盟,也包括晋国与卫国、齐国、秦国之间的往来事宜。

  “巫士。”小童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清水走到我面前。

  “嘘——”我接过装水的漆碗放在地上,起身把小童往旁边拉了几步,“师父这两日都在写书?”

  “嗯,昨晚一夜没睡,刚刚才躺下呢!”小童凑到我耳边小声回道。

  “你也一晚上没睡了吧?到我院里先睡一觉,这里我来守着。”

  “我不困。”小童瞪大眼睛使劲摇了摇头。

  “去吧,眼睛都红成兔子样了。师父待会儿醒了,我再唤你来!”我摸了摸小童的脑袋,轻轻推了他一把,“回头记得告诉伙房,晚上准备点粱米羹,再配几个爽口的小菜,师父一夜未睡,恐脾胃犯虚。”

  “诺!”小童行了一礼轻手轻脚地走了。

  我看着满屋的竹简和史墨雪白的头发,不由叹了声气。

  史墨年事已高,著书写史又最耗精气,他白天要随赵鞅上朝,晚上又要彻夜写书,风中残烛还要两头烧,这身子如何吃得消。我若是男子,这太史之职于公于私都不会推辞,可我偏偏又是一个女子……

  我在史墨房里一坐便是两个时辰,待他醒来时,我正在埋头整理书架上几卷排错了顺序的竹简。

  “师父,我吵到你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早点叫醒我。”史墨虚咳了一声,想要扶着床榻坐起来。

  我放下手中竹简,忙跑上前搀了他一把:“见师父睡得好,就没舍得吵醒你。”

  “晋阳城的事情可还顺利?”

  “嗯,挺好的。”我扶着史墨在窗边的蒲席上坐下,又起身支起了窗子。

  “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卿相要你做太史的事吧?”史墨一整衣襟,用手扶了扶自己睡乱了的发冠。

  “嗯,师父这回怎么也跟着卿相胡来?”我在床边的案几上翻了好久才找到了史墨平日用的一把梳篦,“让子黯替师父理理发髻吧!”

  史墨微微点了点头,轻笑道:“不服老不行了,你去了晋阳之后我有一日梦见你夫子了,他笑话我,头发都白光了还死占着太史之位不放。”

  “是吗?夫子是嫉妒他的头发白得没你的好看呢!”我笑着取下了史墨头顶的发冠。

  “小丫头,小心你夫子托梦来骂你。”史墨闷闷地笑了两声,徐徐道,“你若是愿意做这个太史,卿相和我自然有办法替你换一个男子的身份,这事便是智瑶也默许了。”

  “师父,可换了一个身份后,我还是我啊,我依旧是个女子。”我替史墨梳理着头发,才梳了两下,蒲席上便掉了好些白发。

  “你不愿坐这个位置,可是想着将来要嫁人?”

  “师父——”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正色道,“这天下哪里有女子做太史的道理?就算我们瞒得了天下人一时,又如何瞒得了千秋万代各家史官的一支笔。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卿相不能做,师父也不能做。太史的位置就让尹皋去做吧!我不会走,我会留在晋国,留在太史府,尹皋只管做他的太史,看他的星星,他做不了的事情我替他做。”

  史墨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长叹道:“丫头,卿相不会真的冒险让你做太史,卿相要听的正是你这番话啊!”

  “师父,我知道……”赵鞅的心思,赵鞅的算计,我即便知道也只能心甘情愿地任他摆布,“师父,过两日我搬过来帮你一起著书吧?你来说,我来替你写。”

  “不用,你不是一直想到齐鲁之地,郑卫之国看看吗?在被困在太史府之前,陪无恤出去看看吧,看看这天下。”

  “可师父你一个人……”我替史墨戴上发冠,又悄悄地把蒲席上的白发团了团收进了袖口。

  “我可不是你那病恹恹的夫子,你不用替我担心。”史墨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笑道,“徒儿手艺不错,赏你留下来陪为师一起进晚食。”

  “诺!”我放下梳篦笑着行了一礼。

  史墨在晚食之后拉着我饮了不少的酒,他喝完酒迷迷糊糊地同我讲了很多他年轻时的故事。他如何当上晋国太史,如何获得赵鞅的信任,如何占星卜卦扬名天下,又如何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和未曾蒙面的孩子……

  我安安静静地听着,到末了,只问了一句。师父,站在云端之上的你可曾羡慕过在凡尘中打滚的夫子?

  史墨看着我,笑着点了点头。他说,等你有一日站的和我一样高,你也会羡慕那些只知捻麻织布养孩子的女人。

  我说,师父,我羡慕她们,一直都是……

  把喝醉酒的史墨扶上床后,我晕晕乎乎地回到了浍水边的院子。四儿和无邪走了那么些天,也都有些累了,因此三人没等天黑就各自上床睡觉了。

  我这一觉睡得很沉,四儿什么时候起的我全然没有发现。等我迷迷糊糊推开房门才发现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而院子里竟站了五个身材窈窕的美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四儿。

  “今早无恤公子派人送来的,说是给巫士犁田种药的婢子。”四儿看了那五个娇滴滴的美人一眼俯在我耳边低声笑道,“天未亮就站在门口了,差点被出门练剑的小狼仔当刺客砍了。”

  把赵鞅赐给他的女乐送给我犁田种药?亏他想得出来!

  “你们会什么?”我走到院中在五个美人前面转了一圈。

  “抚琴,歌舞。”

  “会犁田吗?”

  五个美人你看我我看你,默默地摇了摇头。

  “识得草药吗?”

  五个人呆呆地看着我,仿佛没听懂我的话。

  “你们既不会犁田又不会种药,我强留着你们也没什么用。给你们一人两金,离了我这院子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吧!”我转头对四儿道,“去拿十金给我,另外再给她们一人装一袋粟米。”

  “巫士要放我们走?”一名黄衣女子似是不敢相信我的话。

  一个出色的女乐若是卖给教坊起码能值二十金,五个便是百金,因而她们对我的放人之举很是不解。

  “得一个自由身不好吗?还是你们愿意留下来跟我学种药?”

  “谢巫士赏!”一听要学种药,其中四人连忙跪地称谢,只有一个身穿葱绿色短衣的女子仍旧立在原地。

  “你要留下来?”我笑问道。

  “请巫士将奴退还给无恤公子!”绿衣女子跪地高声央求。

  四儿这时刚好拿着钱袋和米袋出来,一听到绿衣女子的话,立马拔高了嗓门呵斥道:“好大胆的贱婢!怎敢同巫士这样说话!”

  其它四个女乐见情形不对连忙扯了扯绿衣女子的袍袖。黄衣女子把头磕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巫士切莫恼怒。她这人心眼死,脑子实,肯定是还没明白巫士的话。然女,巫士这是要还我们自由身呢,还不快道谢!”

  “奴与无恤公子幼年相识,请巫士成全!”然女挺起身子一脸无畏地说道。

  她这话似芒尖在我心头狠狠地扎了一下,既痛又酸,心口还微微有些发堵。

  “四儿,把东西给她们吧!”我看了然女一眼拂袖转身离去。

  “请巫士成全!”我还未走上台阶,耳边再次传来了然女执着的请求。

  罢了罢了,我轻舒一口气缓声道:“然女留下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房。

  好你个赵无恤,你倒是大方,把旧相识都送到我这儿来了!我用湿绢布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四儿,我去趟赵府,今日不用给我备晚食了!”我用玉冠把头发束好,快步走出了院门,然女忙不迭地跟了出来。

  赵府的马车一直停在门外,见我出来了,车夫连忙从车上跳了下来:“拜见巫士!”

  “回赵府!”我说完径自坐进了马车,然女随后踩着车夫的背也上了马车。

  “你今年几岁了?”我看着车外飞掠而过的风景随口问道。

  “二十有一。”然女恭声回道。

  “你二十一岁了?”我转头细细地打量了然女一番,见她雪肤朱唇,眼若点漆,看上去与十六七岁的少女并无两样。

  “你与无恤相识时,他还是个马僮吧?”

  “嗯,我幼时常与无恤公子玩在一处,他帮我打水,我帮他割马草。”然女点了点头,脸颊上渐渐升起一团红云。

  “你们既有这么深的情分,他为何会把你送到我这儿来?”我忍下心中酸涩,疑问道。

  “无恤公子后来去了秦国为官,过了这么些年,他许是不记得我了。”然女说话间两道秀眉轻轻一皱,虽只有一瞬却清清楚楚地落入了我眼中。

  好一个痴心的女子,竟爱慕了红云儿这么多年……

  然女的出现让我察觉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了许久的问题。

  通常男子行了冠礼之后就会迎娶新妇,但无恤早已落冠,院中却连个服侍起居的侍妾都没有。一来二去我便忘了,有朝一日红云儿也是要娶妻纳妾的。

  早前因为他出身卑贱又不受卿相的重视,所以没有人给他送女人,也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不得宠的庶子为妻。但此番从晋阳城回来之后,无恤俨然成了赵家最受赵鞅器重的儿子。将来送他女乐的人会越来越多,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如果真是这样,那到时候我当如何自处呢?

  “巫士,我们到了!”然女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眼一看马车已然停在赵府门口。

  “巫士,你不下车吗?”然女试探着问了一句,见我没有反应,便急不可耐地掀开帷幔跳了下去。

  相比然女的急切,我突然心生了一股想要夺车而逃的冲动。

  “阿拾?”就在我百般犹豫之时,车幔却被人一把扯开了,“明夷说看见你了,我还不信呢!”一袭湖蓝色交领深衣的伯鲁站在马车旁笑得一脸灿烂。

  “明夷?”我往伯鲁身后看了一眼,只见许久未见的明夷穿着一件白底绣墨色兰花的巫袍临风站在府门口,发丝飞扬,袍袖盈风,依旧是一副颠倒众生的仙人模样。

  “明夷什么时候来的新绛?你们刚从府外回来?”我收起烦乱的心绪,微笑着跳下了马车。

  “他来了没两日,我们刚刚一起去骑了会儿马。我啊,可是有好些年没有骑马了!”伯鲁笑着携了我的手朝明夷走去。

  然女见状连忙跑了上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伯鲁注意到她,好奇道:“这是你新收的婢女吗?怎么不见四儿那丫头?”

  “这是卿相昨日赐给红云儿的女乐,他今早派人送我院里,说是帮忙我犁田种药的。”

  “原来是这样,那你把人留在城外药田就好,怎么反倒把四儿丫头舍下了,我可是有些日子没见着她了。”

  “然女说她与红云儿是旧识,求着我把她送还给红云儿呢!”

  伯鲁闻言停下了脚步,就连一旁低头走路的明夷都忍不住转头打量了然女一眼,似笑非笑地扔了一句:“好个没眼力劲的女人。”

  “这事儿你得听我的,趁现在没见着红云儿,赶紧给几个钱打发了。”伯鲁沉下脸色认真道。

  “为什么?”我才刚开口,然女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请世子成全!”

  “你看吧,她这是铁了心要跟着红云儿了,我有什么办法?”我看了地上的然女一眼,叹声道。

  “行了行了,起来吧!”伯鲁朝然女挥了挥手,冷言道,“这会儿求得厉害,待会儿可别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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