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屈死冤魂

　　在寺人毗被我打晕之后，我一夜未睡。案几上，煎煮好的药汤早已凉透，但我已无心再替自己疗伤。从最初的惊异到最后的沉静，这个长夜，我的脑子没有一刻的休憩。

　　木门外传来低低的虫鸣和飘忽的钟声，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我替寺人毗检查了一下后脑的伤口，见血水已经凝块，才松了一口气开门走了出去。

　　黎明前夕，阴阳交替，光明和黑暗互相缠绕。

　　辽远的天空，星子点点，原本厚重的黑色大幕被夜风扯得稀薄，隐隐透出了内里深蓝色的光亮。破败的绮兰阁以一种诡异的姿态伫立在石木狼藉的院墙内，那些天光未及的角落，似有黑暗正在垂死挣扎。

　　“姑娘——”我正出神地望着绮兰阁的飞檐，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

　　“你怎么起来了？头晕吗？眼睛都看得清楚吗？”我急忙转身扶住了摇摇晃晃的寺人毗。

　　“姑娘你没事吧？昨晚上宫里进刺客了吗？”寺人毗捂着后脑勺，眉眼口鼻全都皱到了一起。

　　“毗，昨晚打晕你的人不是刺客……是我。”

　　寺人毗先是一愣，而后两根卧蚕眉一下子跳了起来：“姑娘，你为什么要打我？”

　　“你先别急，听我跟你解释。咱们先进屋坐下吧，你后脑有伤，虽然敷了药，但还是要多休息。”我陪着笑脸扶着满脸疑惑的寺人毗进了屋，“你现在还头晕吗？”我扶着他在床榻上坐了下来。

　　“有一点点……”寺人毗拿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突然眼睛一瞪，抓着我的手紧张道，“姑娘，我这脑勺好了以后不会留个大疤吧？不会掉头发变秃子吧？”

　　“放心，敲破了点皮，伤口不大就是现在肿得有点高。我给你抹了药，你要是觉得伤口露在外面太难看，我就给你包上。”我转身从陈府给我准备的包袱里取出一件白色的寝衣，从下摆撕了一圈丝布，“幸好我这次带了些消肿祛瘀的药进来，你和我就凑合着一起用吧！”

　　“姑娘，你昨晚为什么要打我？现在为什么又对我这么好？”寺人毗坐在床榻上，乖乖地让我在他头上缠上了绑带。

　　“昨晚上是个误会，我这次入宫其实是被素姑娘逼着来的，我肩上的伤也是她派人打的。我昨日见你和素姑娘要好，就怀疑你是她派来害我的。”

　　“素姑娘要害你！为什么？”

　　“素姑娘也不是要害我，这事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清楚。毗，我和素姑娘的事，其实你知道的越多，就越有可能丢掉小命。你在陈府长大，见过的事也多，什么时候该当‘聋子，什么时候该当‘哑巴’你应该比我清楚。昨天我打了你，是我的错。现在我弄清楚了，就再不会打你了。”我帮寺人毗包扎好了伤口，然后扶着似懂非懂的他在床铺上躺了下来，“这几日你只能趴着睡了，我找机会到宫里的园囿去转转，如果有什么治伤的草药再给你采一些回来。”

　　“不行，太危险了。那个白头发的总管不是让姑娘不要乱跑吗？我没事的，姑娘别看我瘦，其实我皮实得很。”寺人毗抓着我的手，急声道。

　　“别担心，没摸清楚宫里的情况前，我不会乱闯的。”我在寺人毗的腰上盖了一件外袍，自己拿了一把蒲扇，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扇着，“毗，我打了你的事，先别告诉素姑娘行吗？”

　　“嗯，可素姑娘要是看见我这头，问起来，我怎么说啊？”寺人毗的脑袋被我捆了好几圈布条，看上去的确很惨烈。

　　“就说是走路摔的吧。”

　　“摔的？哎，好吧……我既是进宫伺候姑娘的，那就都听姑娘的。”寺人毗虽然对我这回答不甚满意，但仍用力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将来咱们如果有机会可以出宫，我就帮你在康庄开一家脂粉铺子。香粉、花膏子、描眼皮的铜绿，随你卖什么，再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这样可好？”

　　“姑娘……”

　　“说定了啊，到时候得了钱分我一份就好。”我拍了拍寺人毗的肩膀，柔声道，“现在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我这里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寺人毗看了我一眼，轻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一刻钟后，待他睡熟，我才起身用丝绵团子浸了凉好的药汁小心翼翼地敷在自己红肿的肩膀上。药水敷在伤处凉凉的，很舒服，不一会儿我就靠着土墙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寺人毗不在床上，外面的院子里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我套上衣服出了门，发现绮兰阁里美人加仆役三四十人全都挤在了院子中央。有人捂着嘴嘤嘤地啜泣，有人扯着旁边的人窃窃私语，阿素把头靠在自家婢子的肩上，虚弱无力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晕倒。

　　“这里怎么了？”我看见寺人毗那颗捆着白绑带的大脑袋后连忙挤了过去：

　　“姑娘，昨晚上死人了。”寺人毗贴到我耳朵旁边小声说道。

　　“死人了？谁死了？”我心下一惊，忙问。

　　“昨天送给素姑娘的食盒被人下了毒，梨朱姑娘还有和她分食的另外五个姑娘都被毒死了。我刚刚瞧见了，眼睛、鼻子、嘴巴外面全是黑紫黑紫的血，看着可瘆人了。”寺人毗一边说，一边拉着我往前挤。

　　一只食盒居然害死了六个人？！我回头看向人群外的阿素，心里不禁一阵恶寒。

　　陈恒送进来的二十个美人，一进宫就被阚止软禁在了这座偏远、破败的绮兰阁。如果没有意外发生，这里的所有人包括我和阿素在内，很快就会被齐宫里的人遗忘，想要接近齐公更是痴人说梦。所以，我预料阿素面对这样的局面会有所行动，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这么狠。

　　昨天从她故意和几个贵女套近乎开始，她就已经步步为营地设计好了一切，只等着梨朱自投罗网。那足够六人食用的食盒是陈恒送进来的吗？如果杀人是为了引起齐公对这批美人的重视，那她为什么不在那桶粟米羹里下毒，反而要这样拐弯抹角地害人呢？

　　“姑娘，快看，又抬出人来了。”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寺人毗的一声惊呼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绮兰阁的台阶上，四个身材高壮的寺人又陆续从里面抬出了四具盖着素色麻布的尸体。那些尸体最后都被放在了院子中央的空地上。我和寺人毗挤到了最前面，那些死去的姑娘就躺在我脚边，她们的脸和身子被麻布盖住了，只露出六双白得泛青的脚。阳光下，那一个个脚趾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张开着，看上去可怖又诡异。

　　“六个都在这里了，你们先抬两个出去，我留在这里看着其它四个。”为首的寺人指挥着另外四个人意欲把尸体运出绮兰阁。这时，站在我对面的子雅家的季姜突然领着另外三个美人拦在了寺人身前：“她们为什么吃了一顿你们送来的晚食就死了？我们都是左相送进来的人，这里死的都是大夫家的女公子，为什么只来了你们几个抬尸的！让你们总管来！我们要面见国君！”

　　“对，不准抬，我们要面见国君！”

　　“你们现在抬走了她们，明天是要把我们余下的人都抬出去吗？不行，我们要面见国君！”季姜身后的女子纷纷应和。

　　到后来，十几个女人一窝蜂全冲了上去，把五个抬尸的寺人堵在了院子里。

　　“毗，我们进屋吧！这里太闹了。”我在心里替那死去的六个姑娘念了一番送魂的巫词，便转身朝自己的小屋走去。

　　寺人毗看得正起劲，见我走了，连忙跟了上来：“姑娘，你怎么走了？这事还没完呢！”

　　“想你陈爷了没？我觉着再过几刻钟，咱们那个刚刚当上侍卫的陈爷就该来了。去躺着休息吧，你是伺候姑娘梳妆的，死人的事归陈爷管，不归你管。”

　　“姑娘说，待会儿陈爷会来？哎呀，幸好昨天那个坏脾气的贵女抢了素姑娘的晚食，不然这会儿死的可不就是素姑娘了嘛！”寺人毗长出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哎，以前总是我设局算计别人，可这一次我却陷进了别人精心编排好的战局里。当瞎子的感觉很不好，尤其是那个牵着你往前走的人，还是你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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