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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武胜下书


  这种宁静在他一生中能有几天呢?好不容易有这样的一夜,这一夜却又是何其短暂。黎明时分,沈若寥陡然醒来,该到了上朝的时间。他钻出被南宫秋焐得暖烘烘的被窝,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不情愿地打了个寒噤。

  郑村坝,李景隆曾说南方人受不了北平的苦寒,可是眼下,他这个北平人却受不了南方的湿冷。谁说南方暖和?这应天的寒夜,俨然比北平还要冷上三倍。再不济,北平强劲的北风都被挡在了屋外,屋角里热上一只火炉,一屋子的冷气都能驱走大半;不似这南方的冬天,到处是一团潮气,纵然没有刮风,也是结了四壁的冰墙一般,屋里屋外没有任何区别。

  他忆起北平城外的小树林里,河水结了厚厚的冰,夜来香在一旁来回走动;还有在夜夭山的时候——迎着酷烈的北风练剑,剑是冰一样的冷,脸上也结了白霜,可是浑身上下是热的,从头到脚的血管里,骄傲的血液在随着剑舞热烈地沸腾。可是现在,在这江南的冬天,他却瑟缩着起床穿衣,拿着沉默的秋风慵懒地走出房门,骑上和他一样萎靡不振的二流子,一面向皇宫慢慢走,一面感觉到头脑里仿佛也结了冰,活动不灵,变得愚钝起来,四肢颓废,寒气已经冻到了骨髓里。

  早朝和外面的天空一样阴冷而死气沉沉。没有什么大事;退朝之后,天才亮起来。朱允炆专心致志地批了两个时辰的奏章,坐在御案前不曾挪窝。然后,太监山寿端着午饭进来,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

  “陛下,该到用膳的时候了。”

  朱允炆抬起头来看了看外面冬日正午的阳光,问道:

  “监军大人的膳食可曾准备?”

  山寿答道:“遵您的旨意,一并送来了。”

  “放这儿吧,”朱允炆低下头,继续批他的奏章,看也不看山寿一眼。

  山寿刚要退下,乾清宫门口的侍卫匆匆忙忙跑进殿来奏道:

  “启奏陛下,承天门外有一人求见天子,来人自称是燕王信使。”

  “燕王信使?”朱允炆顿了顿,两颊立刻泛起白色来。他想了想,叹了口气,道:

  “带上来吧。”

  过了一会儿,一个燕兵走上殿来,见了天子,不拜也不跪,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昂然朗声道:

  “燕使武胜,奉我大王之命,特送来讨逆奏疏一道。”

  朱允炆闻言一怔;侍立在旁的山寿开口道:

  “大胆反贼;天子殿前如何不跪?”

  朱允炆却皱起眉头,瞟了山寿一眼,冷冷说道: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怎么还不退下?”

  山寿没想到自己反而被皇帝数落,只好灰头土脸地退了出去。

  朱允炆道:“既然有四皇叔的信,便呈上来吧。”

  殿里已经没有太监侍立了;沈若寥看看无人,便走下陛阶,走到武胜身边,去接他手中的奏章。

  却万万不料武胜见他过来,倏地把两手缩了回去,倨傲不恭地垂在两旁,看也不看沈若寥一眼,昂首鄙夷地说道:

  “请允许武胜亲手交给皇上;武胜不能让这个无耻小人的手污了我们大王的奏章。”

  朱允炆大吃一惊,颤着声音说道:“放肆,他是朕钦点的御前侍卫。”

  沈若寥一时无语;他能有什么办法,他这叫自作自受。

  要是这点儿都承受不了,他也就没必要再谈什么理想和牺牲了。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保卫皇上是我的事。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燕兵接近天子呢?”

  武胜不为所动:“皇上不同意,武胜便告辞了,我们大王议和的奏章,可是皇上不愿意看,不是我们大王没有诚意。三十五万燕军,指日南下,到时候也不是一个小小的忘恩负义的御前侍卫能抵挡得了的。”

  沈若寥更加强硬地说道:

  “那就请回吧。武信使,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刚刚还说是讨逆奏疏,现在又变成了议和;一个藩王如此毫无礼数的奏章,本来就没理由亵渎天听;更何况你们的燕王早就被废为庶人。看样子,你武胜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千户,在天子面前竟然如此猖狂,可见你们燕王眼中早就没有天子了;还何需打什么‘靖难’的幌子?你尽管回去胡说八道,看他燕王究竟是挥师而来呢,还是当众砍了你这个千户。”

  武胜转身便要走;朱允炆却慌忙喊住了他,一面对沈若寥道:

  “算了,若寥,一个千户,字都不一定识得,你跟他计较什么。毕竟是四皇叔的书信,作侄儿的亲手接过也是应当。”

  沈若寥拦住他,厉声道:“陛下,你忘了他早已不是你的皇叔了?他现在是庶人,十恶不赦的反贼,堂堂天子岂能在反贼面前如此低声下气?”

  朱允炆犹豫地望着他。

  “可是,议和的奏章朕岂能不看?”

  沈若寥冷冰冰对武胜道:“你回去告诉你们大王,既然是议和,就请他派个识礼数的过来。”

  那武胜到此地步,硬的怕横的,大概也觉得就这么回去不好复命,燕王“靖难”的大旗之下,免不了要受一番责罚,于是软下来,窝火说道:

  “既如此,武胜失礼在先,在此给侍卫大人赔过,请天子恕罪。”

  他把信悻悻地交到沈若寥手中。

  朱允炆一面读信,一面脸色愈发苍白,拿信的手都在不停地哆嗦。然后,他把信放到案上,捂住了额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若寥见状,拿起奏章从头读到尾,不由哑然失笑。原来,燕王借北平之役的胜利,向朝廷施压,一面在信中大肆渲染北平战况,一面又在重弹“靖难”老调,陈述自己“不得已”起兵是为了“报父仇”、“清君侧”,因此,他向天子提出索要朝中“奸臣”,要替陛下铲除这些奸恶,“慰我皇考在天之灵”。

  至于“奸臣”的名单,不用说,齐泰、黄子澄等一班文臣自然榜上有名。让沈若寥感到好笑的是,太医院官员、礼部官员,包括营办丧事官、监造孝陵驸马等官员也一并在列,甚至还有高皇帝大渐之时,宫中侍病老宫人以及所有随身内官。

  显然,燕王是无论如何要把“靖难”的题目做到底的。他很清楚建文皇帝不可能满足他的要求,因此他完全不用担心把自己走进死路。相反,幌子之后的威胁才是燕王的真正目的:

  “臣请帅精兵三十五万,直抵京师索取去也。若臣兵抵京,赤地千里!”

  这句话把仁柔的朱允炆吓坏了。沈若寥放下奏章,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天子,问道:

  “陛下?”

  朱允炆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等在殿下的武胜,叹道:

  “好了,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吧。”

  沈若寥道:“陛下,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朱允炆迟疑地问道:“你的意思呢?”

  沈若寥道:“先关起他来。”

  武胜冷笑一声,大声抗议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沈监军胆怯了吗?”

  沈若寥笑道:“我说要斩你了吗?——把他押下去。”

  殿外的御林军听到命令,便进来不由分说押了武胜出去了。

  朱允炆叹了口气,道:“若寥,你关起他来又有什么用?万一激怒了四皇叔,不是适得其反。”

  沈若寥道:“我是想,扣上他一些时日,然后把信还给他,让他回去。”

  “把信还给他?”朱允炆有些奇怪;“那……朕该怎么答复四皇叔呢?”

  “这本身就是答复了,”沈若寥道,“随他的便;有本事,他就纵兵过来。你尽管放心,燕军绝没那么大本事。当然,我们这边必须做好准备,梅驸马在淮安一定要严加小心,守住黄河防线。李大将军在德州的驻军,还有真定、沧州的守军,都要加强联系,昼夜警戒。”

  朱允炆犹豫地说道:“朕还是觉得,必须要给四皇叔有个交待。毕竟,北平一战,惨败的是我们啊。一战损失十万兵力,如此再战而三战,则大势去矣。四皇叔既然打了‘靖难’的旗号,他不应该把朕逼上绝路。如果能休兵,朕也理应做出一些让步。”

  “让步,你打算怎么让?”沈若寥道:“他提的这些条件,你知道是不可能做到的。你更知道这只是他的幌子,他故意就是要提出这些不可能实现的要求,以达到他不休兵的目的。陛下,和他没有谈判的可能,你不要再抱这样的幻想了,真正做好迎战的准备才是正事。”

  他批评得果真毫不留情。朱允炆立刻脸涨得通红。他轻声说道:

  “这样吧,若寥,你去一趟文渊阁、兵部和太常寺,把方先生、齐爱卿和黄爱卿请过来一同商议。”

  “魏国公大人呢?”

  “太傅大人……”天子踌躇了一下,“不用叫他了,你在就行了。”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惊;他没再说话,转身出了大殿,匆匆向文渊阁跑去,一面暗暗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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