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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场 故乡的云 1


  第七场故乡的云(1)

  宛红梅见儿子回家又惊又喜,端来一盆洗脸水说:“昨天晚上我还梦见你呢,这不刚买了只乌骨鸡,正想过两天给你送去。哎哟哟你瘦多啦,咋个眼圈发黑脸皮发青?我马上把鸡打整出来,中午炖汤给你补补。”

  程海平看着母亲磨刀杀鸡褪毛清洗,想帮忙又一点插不上手。宛红梅说:“你越帮越忙,还是看电视去吧。你忘了?有次你杀鸡鸡没死,睁着眼睛上蹿下跳,弄得脸上衣服上还有地上到处都是血,最后我补了一刀它才安生下来。”

  程海平笑了:“这是猴年马月的事啦,您还记着啊?其实我就是下手不狠么,难怪郑江说我心太软呢。”

  宛红梅问:“郑江是不是你那个同学?每次进城看你,他对我都很热情,可我看不惯他跟小姐嬉皮笑脸搂肩搭背的样子。你说实话,那些小姐都服务些啥?”

  程海平说:“就陪客人唱唱歌、跳跳舞呀!”母亲没吭声,像是等他往下说。他有些发虚,出去倒了杯水来喝。

  “恐怕还陪睡觉吧?报纸电视上都说她们是‘三陪小姐’,我看跟妓女没啥两样!”宛红梅把菜板上剁好的鸡块儿放在砂锅里,“海平,你们就这么开歌舞厅啊?”

  程海平感到一阵燥热,母亲原来心如明镜啊!他申辩道:“现在时兴这样嘛!”

  “时兴?前天我才看到一条新闻,说有家歌舞厅的老板抓起来判了刑,罪名就是容留妇女卖yin。”宛红梅忙过厨房里的活儿,和儿子一起坐到了外屋的长沙发上。

  程海平躲避着母亲的目光,说:“要赚钱冒点风险也值得。遭抓了算他倒霉,那是关系不到位,要么就是事情闹大了遮不住。只要舍得花钱,把关系理顺,小心点儿别出大娄子就搁得平。县上平时也不查歌舞厅,说是要保护投资环境呢。要查至少得分管文化的副县长跟公安局长签字同意。有检查也不怕,我们总是提前晓得了消息。”

  这些话大多是郑江说过的,连口气也差不多。程海平说完拿出1万元给母亲,说这是孝敬她老人家的。

  宛红梅接了钱却一点也不高兴:“你还是回学校来吧,廖校长在我面前念叨过好多次呢。钱多多花钱少少花,平平安安不出事才好。你快25岁啦,有女朋友了吗?我说托人介绍你又不让,你可千万别找那种小姐呀,好好好我不说了。”

  吃过午饭,程海平往廖校长家走去。听母亲说廖大武一直挂念着他,这让他又感动又内疚。过去为赞助费的事廖校长很生气,现在该是解开疙瘩的时候了。

  程海平在门口叫了两声,廖大武在里面答应:“哪个?进来,进来!”程海平走了进去。穿过两间屋子,才看见廖校长正在小天井里侍弄兰草。大大小小的瓦盆瓦罐摆了一地,兰草都长得青翠欲滴,煞是喜人。

  廖校长见他进来,忙放下了手中的花铲:“是程老师啊!快坐,快坐。星期天没啥事,我正好给兰草松松土施点肥。你好久没回来了吧?硬是成了稀客喽,嗬嗬。上个月教育局开会,我本来想去看看你,走到舞厅门口就颠转身回去了。看到那些小姐一个个花眉哨眼的,我咋个敢进去哟?”

  程海平问起学校的情况。廖大武揭开搪瓷茶缸盖子,喝了一大口褐红色的浓茶,眉眼舒展开来:“今年我们的高中毕业班29个人考上了大学,以前还从来没有过哇!这学期新办了3个补习班,两个理科班一个文科班,总共招了190多人哪!你没看到报名的时候才热闹哦,城里头、外县的学生有不少都想来这儿读补习班呐!我接到好多电话、条子托关系来报名。没办法,只能择优录取一视同仁,那些成绩太差的学生出高价都不得行!我想退下来上头又不让。除了当校长,我还上了两个年级4个班的政治课哩!现在累是累点,但收的学生管理费、补习费相应就多嘛。老师们有了想头,给学生上课补课的劲头也大啦!办学校这才是正道,要靠提高教学质量增加学校收入,别的花样儿要少搞。”

  廖校长似乎话中有话,程海平有些不安。他附和了两句,随后把装在信封里的2000元钱递过去,说其中的1000是一年的停薪留职管理费,另外1000是送给学校的赞助费。接着,又说了一通感谢廖校长关心的话。

  廖大武没有接钱,脸色凝重起来:“程老师,现在学校需要好的音乐老师啊!你走后请的代课老师只会唱流行歌曲,文娱活动组织得很差。今年镇上庆‘七一’歌咏比赛,我们学校才得第九名,差点就吆竿竿,硬是丢脸喔!钱你先留着,想帮助学校就买个电子琴吧。琴嘛还得你来弹,不然买来也闲起没人弹得来……”

  程海平告辞出来时,只见先前已停歇的雨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

  程海平在家哪儿都不想去,只想陪陪母亲。孔文洲从廖校长那里听说程海平回来了,特地登门探望。两人平时交往不深,但孔文洲满脸喜色,谈兴很浓。把话东弯西绕,扯到了他四叔孔正雄身上:“我四爸从台湾回来了,明天晚上要在城里头宴请县上领导。呵呵,我也要去参加哩!”

  孔文洲的喉结不自觉地蹿动了一下:“四爸专门安排得有两部小轿车、一部面包车来接我们哩!明天你要进城的话,就搭我们的小车吧!坐起又稳当又舒服,比坐客车要快得多。对了,小车里头还有空调呢,热乎得很!嗬嗬嗬嗬!”

  程海平道:“多谢。我要在家陪陪母亲,就不去打麻烦了。”

  孔文洲显得很遗憾的样子:“有啥麻烦的?大家挤一下就是了,吃饭也肯定没得问题。我跟四爸说说,加个把人还不容易?本来就预备得有多的酒桌,别说加你一个,多去一两百人也坐得下哩!”

  程海平突然捂住肚子作痛苦状:“哎呀,对不起,我出去上趟厕所。这两天拉肚子,改天再摆哈!”

  “哦,那我就告辞了,你回来好生休息。”孔文洲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出来了。

  程海平在外转了一圈回屋,宛红梅迎上来问:“海平,要不要紧哇?快吃几片黄连素,水给你凉好啰。喏,都在茶几上!”

  程海平乐了:“您还当真啊?我是听孔文洲吹得心烦,来了个金蝉脱壳。哈哈!”

  程海平还记得,孔文洲担任教导主任的第二年,他的四叔孔正雄从台湾回来了。

  孔正雄是月和同村青年鲁兵孙等100多名清源籍入伍战士一起开赴朝鲜前线,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两人同一个师,分别在二团和三团。第二年4月,在第五次战役的北撤阶段,二团一营被敌人包围,孔正雄不幸被俘。同年8月,美军集中八个师兵力发动了“夏季攻势”,鲁兵孙所在的三团寡不敌众,伤亡惨重,鲁兵孙也受伤被俘。

  两人分别转运到了韩国巨济岛、济州岛的两个战俘集中营监禁。他们的前胸、背部和手臂上都被强行刺染上了“**抗俄”、“打倒**”、“杀朱刮毛”等字迹。

  孔正雄生性怯懦。战俘营里那些与敌人斗争到底、誓死回国的战友们令他钦佩,他也想这么做。然而,看到集中营的投敌败类对坚持回国的战俘进行了杀戮,并当场打死4人打伤数百人,遇难者的胸部被剖开后挖出心脏挑在了刺刀尖上,他畏惧了。在台湾来的特务软硬兼施的威胁利诱下,孔正雄意志动摇,最终选择了去台湾。

  与孔正雄不同,鲁兵孙在血腥的“甄别”中没有丝毫动摇。他坚决要求回国,并积极参与战俘营内大规模的爱国斗争。1954年,他通过位于“三八线”的板门店战俘交换区回到了祖国。

  鲁兵孙和其他回归人员一起,接受了归管会长达半年多的非常严格的政审。整个过程分为动员教育、检查交代、作出结论、安置处理四个阶段。在动员学习阶段,陆续放了电影《钢铁战士》、《赵一曼》、《丹娘》、《狼牙山五壮士》、《刘胡兰》、《勇敢的人》、《八女投江》等影片。同时,召开了极其隆重的追悼大会,追悼在战俘营坚持斗争、反对刺字、抵制“甄别”牺牲的干部战士。归来者很快就意识到,进行这些教育是要大家用烈士气节来对照自己。

  到了检查交代阶段,每个人都要按照上级布置的“交代提纲”逐条交代。归管会搞了一个“检查交代”的“示范连”,让他们比照《党员八条标准》和《狼牙山五壮士》、《八女投江》里的英雄人物检查自己,而后把他们的“检查交代”在归管处大范围推广。示范连的很多人,纷纷在交代中上纲上线,承认自己“贪生怕死,变节投降”。结果,凡是没有负伤被俘,或者被俘时没有反抗、举起双手的都成了投降行为。

  过了一段时间,归管会又下发文件,在文件中强调“***员是不能被俘的”。归来者都按党员标准衡量自己,衡量下来没有一个人符合标准。

  鲁兵孙问:“在战俘营里跟敌人进行斗争说不说?”领导回答:“现在是你们交代问题的时候,不是表功的时候!被俘本身就很可耻,是右倾怕死的表现。一个胆小没骨气的人,怎么可能和敌人坚决斗争呢?”这番话等于在说,你们应该宁死不做俘虏,当了俘虏就不该活着回来!

  组织鉴定结束后,除30多位因伤残住院治疗、转业外,其他回归人员大部分复员回乡。

  和绝大多数的志愿军归国战俘一样,经过反反复复的政治审查,鲁兵孙也从口头到书面做了无数次的“思想交代”和情况报告,他最终还是被上级认定为“变节者”,受到错误和不公正的组织处理。开除党籍后,他满腹痛苦,无奈地拿着复员证回到玉屏的老家务农。

  “文革”期间,鲁兵孙再遭厄运,被打成了“叛徒”。经常以“喷气式”、“反剪双手式”、“低头垂膝式”等姿势,与地富反坏右分子一起接受玉屏公社广大革命群众的大会批斗,要不就是戴着用竹篾条扎制、外层糊着白纸的大“尖尖帽”游街示众。

  只要有能让他说话的机会,鲁兵孙总是竭力声辩:“我不是叛徒!我拼死拼活才回到了祖国,咋个是叛徒嘛?”

  他的话很快就会被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打断和淹没:

  “打倒罪大恶极的大叛徒鲁兵孙!”

  “投敌叛国分子鲁兵孙必须低头认罪!”

  “鲁兵孙不老实交待就砸烂他的狗头!”

  ……

  孔文洲那时12岁,亲眼看见过这种震撼人心的场面。那些“反动分子”常常被人五花大绑起来,拇指粗的棕绳深深勒进了皮肉,外翻过来的两只手掌心涨得乌青发紫。有的人脸上还被墨汁涂抹得黢黑,看起来怪吓人又怪可怜的。

  孔文洲回家跟大人说起那些场景。在公社当武装部长的父亲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来不得半点儿温良恭俭让。他们都是阶级敌人,不能同情的。你是红小兵,绝不能为他们掉眼泪。比如那个尖尖帽上写着‘狗叛徒’三个黑字打了大红叉的鲁兵孙,一听名字就是熊包、窝囊废,他不当叛徒才怪哩!他在战场上被美国鬼子抓住了,不跟敌人拼命,也不像狼牙山五壮士一样跳下悬崖舍生取义,相反贪生怕死是个软骨头。你看过‘样板戏’《红灯记》的连环画吧,鲁兵孙跟出卖李玉和的王连举都是一路货色,对我们党和国家还有全国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说起来,他跟你四爸是一块儿参军去的朝鲜。你四爸到现在也没有音信,估计是在战场上英勇牺牲了。他和叫阎锡山匪徒拿铡刀铡死的刘胡兰烈士一样,都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哇!”

  鲁兵孙一副国字脸,仪表堂堂,身高臂长,有的是力气,原本应当是活跃在乡间的媒婆们踢破门槛热心撮合的对象。然而,他却一直没有结婚,因为谁都不愿把自家的姑娘嫁给一个臭名昭著的叛徒。同时,鲁兵孙也不愿连累别人,让人家跟着他受苦。

  当年在战俘营里,台湾来的特务恐吓他们说:“你们回大陆去,只会挨整挨斗,受苦受难。”鲁兵孙没想到,敌人的欺骗宣传竟然成了悲惨的现实。他强忍着各种污蔑不实之词带给他的屈辱,守着家里那两亩多田地自食其力。他相信乌云遮不住太阳,终究会有平反昭雪的那一天。

  1984年,中央决定为当年志愿军被俘人员彻底平反并落实政策。鲁兵孙恢复了党籍。他把组织上给他的几千元补偿金全部交了党费,但同时提出了一个让县委组织部领导感觉太过分的要求,就是组织上要在县里的电视和广播上点名宣布他是与敌人顽强拼搏和斗争的英雄。在玉屏镇也要召开平反大会,澄清他绝不是叛徒的事实,而且平反大会的规模不能小于当年的批斗大会。

  组织部的范部长亲自出面说:“老同志,您的遭遇我们非常同情,您的心情我们也非常理解。不过,比起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刘少奇、彭德怀、贺龙等老一辈革命家,您的冤屈就算不了啥了,至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嘛。现在还有很多在历次运动中蒙冤受屈的同志等待平反昭雪和落实政策,需要我们拨乱反正的事太多太多啦!您也要理解组织上的难处,一切都要向前看才好哇!”

  鲁兵孙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和要求,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他在组织部办公室纠缠磨蹭了大半天,直到过了下午下班时间才心有不甘地离开,当时便给范部长等领导及其他同志留下了认死理、爱钻牛角尖的深刻印象。

  回家后,鲁兵孙随身带着组织上的平反决定,遇见熟人便掏出来展示一番,又如此这般地絮叨自己的英勇事迹,洗刷着身上虽然无形却比那些深入皮肉的“刺青”更为根深蒂固的不白之冤。

  时间一久,人们不免感到厌烦,见他来了就躲到一边,或是绕道走开。然而越是这样,鲁兵孙越加的偏执,拦着堵着甚至追着上门也要“把话说清楚”,逼得别人明确表态说“你不是叛徒,你是跟敌人英勇斗争的英雄”,他才如释重负地离开。

  鲁兵孙仍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为了生存,他也只能这么做。不同的是,“叛徒”帽子摘掉后,他的命运出现转机,生活也增添了不少亮色。邻村的一个丈夫车祸死亡的年轻寡妇看上了他正直的品性和一身的劳力,已经托人来牵线说媒。

  就在此时,被认为早已牺牲了的“烈士”孔正雄风风光光地回到了玉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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