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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 归去来兮


  第二场归去来兮

  一晃眼,玉屏镇新一届党委班子上任已一年多了,镇政府领导班子也进行了调整。黄军新当选副镇长,分管政务和文化教育,镇党委办主任暂时仍由他兼任。

  郑江党政一起抓,避免了过去书记、镇长之间的步调不一,也省去不少矛盾和内耗。加上得到程海平、黄军等人的得力协助和干部们的积极支持,镇党委、镇政府的工作亮点频出,赢得上上下下的交口赞誉。

  让人不胜唏嘘的是,骆同祥至今音信全无。县法院受理了吴小芹的离婚起诉。在骆同祥下落不明的情况下,法院只能以公告的方式向被告送达法律文书,然后使用普通程序审理案件。

  法院审查了小芹提交的起诉材料,认定她跟骆同祥的夫妻关系确已破裂,缺席判决两人离婚。又经过60天的送达判决书公告期,这个前后拖了半年多的离婚官司终告结案,小芹也彻底地解脱出来。

  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玉屏镇满目旖旎的春光。在田野密林间,一群群白鹤舒展自如地飞舞飘落。湖光潋滟,垂柳依依,燕子呢喃,溪流淙淙。秀美的景色让络绎而来的游人们看得如醉如痴。这时,街头如果冒出来三两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傻子,大家也会不以为怪:或许他们也是喜爱这里的秀丽山水才到此一游的嘛!

  据知情人讲,附近有的区县隔段时间就会把流落当地的一些精神病人、呆傻人员强行集中起来,趁着夜色掩护用大卡车载上往外边送,因为他们太有碍观瞻和影响市容了。送达的目的地并不是精神病院或收容站,那样的话既费事又要多花钱。汽车开到外县的县城附近或乡镇路边,从前面开路的小车里下来多名身强力壮的男子,又唬又诓再不然就把那些人推拉下卡车。待自己的人全部上车后,司机狠踩油门,小车和卡车都一溜烟跑远了,任那帮人在路边捶胸顿足张牙舞爪“叽里呱啦”地乱叫乱嚷。车上的工作人员都是手脚利索嘴巴严、在领导心目中绝对信得过的,卸“货”完毕就谈笑凯歌还。

  在许多人心目中,疯子傻子们邋里邋遢、臭气熏天,跟垃圾没啥两样,还经常惹是生非,最不值得同情。因此,即使有路人恰巧碰见这种乱扔“垃圾”的情景,一般也不会有啥麻烦。大人们如果正牵着半懂事半不懂事的小娃儿,说不定还会现场教育一番:“看吧,他们就是从小不听爸爸妈妈的话,不好好读书,还好吃懒做,才变成了这样没得人要的。千万不能跟到他们学,记住没有?”看着那一张张脏兮兮的可怖面孔,孩子们自然会怯生生地点头答应:“记住啦!”

  玉屏镇自古民风淳朴。对这些外来的不速之客,时常有人施以饭食,递上遮羞御寒的衣物。遇上一些顽劣的孩童在后面追逐和抛掷土块杂物,总有大人出来厉声制止。在善良的人们看来,这些不幸的人属于一个特殊的弱势群体,绝不应该歧视和欺辱他们。况且来者都是客,本来就该待之有道啊!

  清晨的玉屏,细雨霏霏,场镇上行人还很稀少。“豆腐哟!”杨红鹃每天一早准时的叫卖声从街头响到街尾,又从街尾响到街头,在四周的一片静谧中显得格外的清亮和悠扬。很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们听到这似乎带着豆腐清香的熟悉音调,便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

  老华头听到杨红鹃的叫卖声,习惯性地继续闭着眼睛,眯了两三分钟后才翻身下床。“吱呀”一声拉开镇政府的大铁门,抄起竹扫帚在门前划拉起来,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清扫。

  晨光熹微中,有一个人从街口的方向蹒跚着向他走来。老华头乜着眼一看,判定不是啥熟人,就低头忙乎他的,只等来人打招呼问人问路什么的,这些都是常有的事情。如果对方递烟称呼等一应周全,他也会热情指点甚至引领上一段路。假如是不懂礼貌不懂规矩的,他也心平气和,转过身去不理睬就是了。

  今天的这个人显然属于后者,跟他擦身而过连句“大爷”也不喊,还加快步子直往大院里闯。老华头发现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上面还沾着几根草屑,穿一件过冬的羽绒服又脏又破,原先的红色已经变成了酱黑色。他的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一双多半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皮鞋“啪嗒啪嗒”地趿拉着。

  老华头如梦方醒:原来是个疯子啊!这还了得!他大喊一声:“给我站到!”几步冲到了前头堵截。

  那人被迫停住了。看见老华头的竹扫帚高高地举到了半空像要砸下来,他本能地往后躲闪,脑袋也随之一仰。几绺耷拉着的长头发豁然散开,被遮住了大半边的脸膛显露了出来。

  老华头觉得那饱满的天庭和浓眉大眼都似曾相识,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骆书记!”

  听见这声呼唤,疯子咧嘴笑了,一排牙齿被一张黑脸衬出刺眼的黄白色。这熟悉的笑容更印证了老华头的判断,他没有理会骆同祥伸出手来似乎要跟他握手的举动,把扫帚一下扔到台阶上,踉踉跄跄就往大门里跑,一路嚷嚷着:“骆书记回来了!骆书记回来了!”

  黄军从值班室走出来,大声制止道:“叫喊个啥!哪个回来了?”

  老华头使劲睁着那双一向细眯的小眼睛,但眼珠仍然只能看到一小半。他结结巴巴说:“骆书记……不,骆同祥回来了!在……在大门口!”

  容不得黄军多想,骆同祥已走到了他的身边。一股熏天的恶臭让黄军不自觉地连退了两步。尽管外貌的反差大得惊人,他还是很快判定了这个身材依旧魁梧的疯子就是久别的骆同祥。

  黄军正惶然不知如何开口,骆同祥先声夺人:“我硬是惨喔!龚璞整小芹,两个又伙起来整我……整……整……乱球整哟!”他急急忙忙地解开随身携带的背包大小的塑料薄膜包裹,从一堆衣物杂碎里面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旧报纸,翻开来抖动着:“看哪,党报上都登了哩!”

  黄军注意到:骆同祥声调亢奋,声音却是沙哑的。他的眼神呆直,好像并没有认出他是谁。

  黄军瞟了一眼,是一张《静江晚报》,根本不是啥“党报”。显然,骆同祥在说疯话。

  “好好好,你别急,我们找个地方坐起慢慢儿说。”黄军把他引进门口值班室,倒了一纸杯凉水放在茶几上。趁骆同祥喝水的工夫,随手拿了一叠纸给老华头,悄悄说:“先稳住他,我去打电话。”然后对骆同祥道,“这个老同志接待你,有啥冤屈尽管说。他会做好记录向上头反映的。”

  老华头一听急忙凑过来,哭丧着脸说:“黄镇长,你晓得的,我……我不会写字哇!”

  黄军压低声音道:“随便画画,装个样子就行啦!”

  郑江正在家里吃早饭。接到黄军的电话,他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大口馒头,就着榨菜慢慢咀嚼着,一边含混地“嗯啊”着。黄军的早请示、晚汇报是经常都有的,一件芝麻大的小事他也会作古正经地报告一番。时间一久,就习惯成自然了。一天听不到黄军的声音,郑江就会感觉欠缺了什么东西似的。

  郑江终于听清了黄军说的内容,“咕噜”一声把嘴里的东西囫囵吞下去,叫了起来:“我马上就来,千万别让他跑了!”

  郑江马上给吕闻远打了电话。吕闻远道:“你没弄错吧?真的是骆同祥?哼,我还以为他死了呢,那还撇脱些。”

  郑江着急地问:“吕主任哟,我把人给你送回来还是咋的?”

  “又不是啥宝贝,送给我干啥?”吕闻远道,“郑书记,我不是冲你发火。你不晓得,连龚县长一提到他都恨得牙痒呐!这样吧,我马上联系竹岭精神病院,叫他们派车过来,直接就去玉屏接人。你们先把骆同祥控制住,不行就给我绑起来!”

  郑江赶回镇上。黄军在大门口焦急地迎接着,一见面就说:“他跟老华在值班室里面呢。外边我叫了三个人把守,骆同祥休想走出来半步。”

  郑江轻手轻脚走到玻璃窗边,只见背对着坐了一个全身沾满泥土污渍的男子,正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什么,听得出确实是骆同祥的声音。他对面的老华头端坐着,还拿了支蘸水笔在白纸上“刷刷刷”地划拉,只不过半天也没见他蘸一次墨水。细一看,老华头“写字”的动作竟跟他在院坝里抓着竹扫帚左右开弓的样子颇有几分神似。

  郑江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赶紧捂住嘴退到了墙壁拐角处,对黄军道:“好,就这样,精神病院的车已经在路上了。”

  上班时间临近。镇干部们和来办事的群众一到大门口,就被告知不得在值班室附近停留。弄清楚缘由后,大家禁不住好奇心,躲得远远地往这边观望。

  人们共同见证了这样一个难忘的场面:一辆白底红十字的救护车呼啸而至,几个穿白大褂的壮汉冲进值班室,架出了反剪住双手不停地挣扎和吼叫着的骆同祥。此刻,他跟街头的那些疯子已经没啥两样了。只见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使劲地踢蹬着两只黑乎乎的光脚,皮鞋已经不知掉到哪儿去了。白大褂们立即俯下身去,两人抓手两人抬肩还有两人抬腿,麻利地把他硬塞进救护车的后门,又迅速注射了一针强力安静剂。汽车随即发动,一路“呜哇呜哇”呼啸着远去了。

  留在大院里的人们久久也没有散去。有个或许受到过骆同祥关照的大娘止不住流下泪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好人哪,咋个变成这个样子了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你哟!”

  程海平站在一旁,觉得喉咙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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