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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


“不行就不行嘛。”反正她也没有过期待,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一面扫兴地将手中封皮厚重的册子抱到胸前……等下,这本册子——

        她捧起来一看,是刚刚那个男孩遗下的琴谱。

        她下意识翻开来看,闯入她视野的,是谱子空白处,密密麻麻用红色笔注上的标记。在翻开的那一页里,她无意瞥到男孩写在角落的一句话:

        「好想逃走啊。」

        姜绯看得心头一惊,她无意偷窥他人隐私,因此立即将琴谱合上了。

        另一边,纪蓼行也注意到她手里那本琴谱。他眉头拢了拢,像是觉得又平添一件麻烦。

        姜绯对纪蓼行的情绪变化观察入微,她立马站起来,高举一只手道:“他应该还没走远,我去去就回。”

        “诶——”纪蓼行刚要拦住她,她就像一条从岸边跃回大海里的鱼,游也似的,撑起她的蓝色伞,翱入了蒙蒙细雨中。

        南街的街巷虽修得歪歪扭扭,但要想走出这条老街,就只有一条路。沿街走到头,最后穿过一座城区公园,就出了老南街。

        春天的公园遍目是新发的嫩黄与绿,姜绯抱着那本琴谱从一棵乌桕树下过,没走几步,就在公园中央的凉亭找到了男孩的身影。

        她松了一口气,刚想走过去,却发现男孩举止怪异。

        他坐在长椅上,脸上的表情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皱出苦脸。

        姜绯联想到他在琴行手舞足蹈的那一幕,不由地产生了一种偏见:学某样东西入迷的人,似乎很容易患上旁若无人、自言自语的疯病。

        但愿纪蓼行不会这样。

        她在心里默默合十祈祷了一下,后才走到凉亭下,男孩的面前。

        男孩见姜绯到来,脸上是难掩的惊讶。直到姜绯收伞,递过来他的琴谱,他才明白过来。

        “你把这个忘店里了。”姜绯甩着伞上的水,同时说,“幸好你没走多远,不然就麻烦了。”

        男孩一边动作小心地将姜绯送还的琴谱放进书包,一边小声说了句谢谢。

        等他把书包拉链拉上,他才留意到,此刻的姜绯狼狈的现状。

        雨水浸湿她的鞋子,将鞋面的颜色分了好几层;她粉色的发梢,也被雨打湿,蜷曲着粘在脸颊、脖颈和锁骨各处。

        用“落汤凤凰”来形容她也不为过,毕竟她有着粉红的发色——禽类通常不会如此亮眼。

        他知道姜绯是为了给他送琴谱,才被雨淋成这幅样子。再看她被水濡成暗蓝色的牛仔裤裤腿,不难判断,为了追上他,她定还跑了好一段。

        于是出于愧疚,他让出长椅的一半,说:“你要不要先坐一下?”

        姜绯看了一眼他空出的大半张长椅,没多想,一屁股坐下。坐下后,她觉得自己年长于他,理所应当同他交代些什么,便说:“不要再弄丢你觉得很珍贵的东西了。”

        男孩唔了声,后又低头沉默了会儿,似乎是在思考。

        就这样静了半分钟,他声音瓮瓮地问:“什么是珍贵的东西呢?”

        “吉他、这本琴谱,还是标榜最爱我的爸妈?”

        姜绯回:“都是啊,他们都算。”

        说完,她才意识到男孩用来形容父母的词,似乎并不那么恰当。她想纠正这个错误用法,话到嘴边,被男孩的声音拦住,他说:“我妈经常跟我说,要是没有生下我,她不知道过得有多好,她不会长斑,不会发福,也不用做两份工,每天起早贪黑就为了供我学音乐。”

        “她说,这都是因为她爱我。”他低垂着眼眸,神色里有几分落寞,“她真的爱我吗?”

        “应该是……爱的吧。”姜绯不确定地回。

        她没资格给一个陌生人的母亲下定义,因此只好模棱两可的劝慰。

        看着才见过两面的男孩,她忽然觉得,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有些秘密,对着最亲密的人矢口不言,却向一个陌生人推心置腹。

        然而在姜绯撂下了这句话之后,男孩却彻底不说话了,他像是想要把脑袋嵌进前胸一般,低垂着头。

        她不知该说什么用以安慰,只是觉得,这时候转移话题似乎是缓解局面的最好选择,于是她说:“上次你们一家人说要去别的琴行看看,那你后来挑到合适的吉他了吗?”

        他摇头,“挑来挑去还是只有那把最好。”

        姜绯再度语塞。好像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他这回没让交谈沉寂下去,继续说:“而且他们本来也没打算给我买。”

        “嗯?”姜绯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他说:“我外婆前几天生病住院,说想听我弹的曲子,但是我的吉他坏了,妈妈就说要在生日的时候给我买把新的。”

        “但是,你知道的,好吉他都不便宜。”他说这话时,腔调有种异于年龄的成熟,“最近家里用钱的地方很多,我不能,也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要他们帮我修琴——修琴的费用也不低。”

        他说完,终于意识到自己这番吐露背后的沉重。没等姜绯绞尽脑汁想出应对的话,他下巴抬了抬,手指着姜绯的鞋子说:“诶,你的鞋,是不是进水了?”

        “哦豁,忘记了。”姜绯被他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忘记给鞋子粘胶,“早就进水了,不碍事。”

        男孩听了,立即折身在书包和衣服口袋里翻找起来。

        “你找什么?”

        “纸巾。”他回,但找来找去却只在书包夹层里翻出几张纸币。

        他将那些钞票攥在手心里,回头,有些抱歉地跟姜绯说:“今天忘记带了。”

        姜绯忙摆手,“没事没事,我反正也已经没感觉了。”

        男孩听她这么说,不再坚持,目光也礼貌地从她的鞋子移开。

        静坐了会儿,他想起自己手心里还攥着钱,于是又将手摊开。

        这几张钞票令他想起给他这笔钱的人,他便对姜绯说:“这钱是我外婆给我的,她让我拿这些钱去把吉他修好。”

        在这个现金钞票罕见的年代,只有年老的长辈会塞给你皱巴巴的数字纸张。这些钱,他认真数过好几遍,是不多不少的五十四元。

        想到这,他笑了笑,“她得了老年痴呆,把现在的时间跟五十年前混淆了,这五十四块在现在的她眼里,是一笔巨款。”

        提起外婆,他忍不住做起了对比,“妈妈虽然对我很严厉,但外婆跟她完全不同,外婆很温柔,很爱笑,说话也不像妈妈那样大声。”

        “我有时候真的很费解,她们真的是亲母女吗?为什么一点儿也没有像的地方?我总是想,要是我外婆是我妈妈就好了。”

        “我真的不想被人逼着练琴,逼着爱上它,然后又被人逼着放弃。”

        姜绯顿了片刻,后小心翼翼问:“你妈妈不让你学吉他了吗?”

        男孩点了点头,他想继续说,却在开口的一霎失去了倾诉的欲望。终了,他摇了摇头,无奈说:“算了,不想说这个了。”

        姜绯没道理再问下去,因此很有眼力见地不再追问。

        雨势时大时小,偶尔有路人从凉亭穿过,看过来的眼神,似乎将他们误会成瞒着父母在雨天偷偷约会的高中生情侣。

        但姜绯浑然不觉,当下她表情相当认真,正不断地重复让鞋侧抵至地面的动作。

        而男孩被路人的眼光盯得心生尴尬,摸了摸鼻子,只好又跟她搭话。

        因为不交流,安静的气氛更显暧昧。

        他搜索枯肠才想出一个跟身边女生有关的话题,纠结了会儿,他用问号开头:“你是纪老师的学生吗?”

        “诶?”

        姜绯有些诧异,却不知为何想到,纪蓼行似乎自带“引路人”气质,遭遇他的人,都会下意识称呼他为纪老师。

        纪老师。

        她在心里默默将这个称号咀嚼,虽觉得它古板、了无生气,却在形容纪蓼行上是那样恰如其分。

        纪老师。她又默念了一遍,对它的喜欢也在反复吟诵里不知不觉增加了。这个称呼,比“老板”和“先生”都好。

        她决定了,以后也这样喊他。

        心理活动了一番,她才回答起男孩的问题:“我不是他的学生,我只是琴行的员工。”

        “哦,”男孩了解了,“但你看着很像学艺术的。”

        “是吗?”姜绯有些惊喜,“可能是因为我的发型比较独特吧。”

        “嗯,颜色很好看。”

        “谢谢。”

        你来我往的交流过后,男孩想起一件事,他扭过头,却不与她有目光接触地说:“哦对了——我叫辛晖,你呢?”

        “叫我小绯就好了。”

        “小飞?飞翔的飞吗?”

        “不是,绯红的绯。”姜绯解释。

        “哦,”他淡淡应了声,“我不认识那个字。”

        姜绯:“……”

        无语过后,她又觉得奇怪,“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们老板姓纪?”

        辛晖说出与纪蓼行的渊源:“我以前听过他的独奏,所以知道他。”

        “独奏?”姜绯记起辛晖第一次来琴行那时,曾说过纪蓼行在某个乐团工作过,“是在那个……那个什么乐团吗?”

        “城市管弦乐团。”辛晖替她补充完整,一边又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辞职了吗?”

        辛晖还记得自己坐在城市剧院的观众席,发到他手中的那张节目单。之所以对纪蓼行印象深刻,一是被他的演奏折服,二则是那张节目单的介绍顺序。

        单薄的纸张上,印刷出的第一位音乐家就是纪蓼行。

        年仅二十岁的古典吉他手,在那些仗着年纪大就在年轻琴手面前耀武扬威的“老艺术家”眼里,这人甚至可以用乳臭未干来形容。

        凭什么,他凭什么可以明晃晃被刻在第一列。

        然后他就在纪蓼行的演奏里找到了答案。

        “纪老师他的古典吉他弹得真的很好,”那天,纪蓼行弹奏的曲目正是《夜曲》,“其实我,一直把他当成我的目标来着。”

        所以他会模仿他的指法,模仿他解读这首曲子的方式。

        一旁的姜绯面露窘态,她回:“我也才到这边工作几天,对他……不是特别了解。”

        他哦了声,又觉得不太对劲:“但你们看起来很亲密……”

        这话更不对劲,他忙改口:“不是——你们看起来好像很熟的样子。”

        “没有吧。”姜绯被他说得不大好意思,挠了挠头。

        “那有可能是我感觉错了……”

        /

        回琴行时,雨已经停了。

        她拎着自己的小蓝伞,一蹦一跳地进到店里,完全没注意到纪蓼行就坐在柜台后边。她边放伞,一边还哼起了歌。

        “咳咳。”

        纪蓼行的几声咳嗽破坏心情地响起,把唱得正在兴头上的姜绯吓了一跳。

        她惊吓转身,隔着柜台上堆的一摞书,这才看见纪蓼行的额头。

        她因受惊,话里起了结巴:“纪……纪老师,你在啊?”

        他没有察觉她对他称呼的变化,撩眼反问她:“我不在,还能去哪?”

        “我以为你在琴房里面嘛。”

        他轻哼了声,突然站起身来,冷冷地说:“送本谱子你送到美国去了是吧?”

        “啊?”姜绯愣住,“没……没有啊,我就跟他在凉亭坐了会儿。”

        这话叫纪蓼行听得眉头一皱,原本因她终于回来而稍微好转的心情,再度阴沉下去。

        “无故旷工,扣半小时工资。”

        “什么?!”提到扣工资,姜绯彻底坐不住了,她追上来,为自己辩驳,“我是帮店里跑腿诶,这也算——”

        她的话没敢说下去,原因是纪蓼行突然回头,定定看住了她。

        心跳突然有些加快,她一把捂住自己的胸口,身体后仰,“怎……怎么了?”

        纪蓼行靠近过来几厘,同时右手从她身侧抬了起来。就在她以为他的手即将覆上她的后背时,他的声音因为很近,几乎是贴着她耳侧传来:

        “工资该扣得扣,但是你那双鞋子,先别穿了。”

        “啊?”

        她转头,才发现他抬手的动作是为她指了个方向。在那里,放着一双小熊拖鞋。

        “这……”她不敢相信地抬头看他,“这是给我买的吗?”

        “不然给我的吗?”

        惊喜得到确认,她喜出望外地跑过去。等脱下鞋袜,擦干脚上的水渍后,她才换上她的新拖鞋。

        小熊头半立体地突出圆耳朵和黑鼻子,拖鞋内里毛绒绒的,干燥又温暖。

        她被这种舒适感包裹着,突然想起辛晖在凉亭跟她说的那些话。

        /

        她跟他,好像真的……很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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