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虚无 三

　　“托莱多！”卡琳尖叫着放开纳特，想去抱住缓缓倒下的托莱多。相比瘦小的女孩，金先生的身子很庞大，卡琳扶不动他，和他一同摔倒在地。医生想发挥专长，然而他只扫了托莱多的胸膛一眼，就知道已经用不上自己了。

　　“怎么会！”黑发的小女孩跪在托莱多身边，手足无措，前所未见的慌张，“不，不要！”

　　血沫顺着老头的嘴角和胡须流下，他的手还在卷轴盒中不住摸索。轻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金先生，真叫人意外，您竟然背叛了缚日者的誓言。”

　　一个同样穿着缚日者法袍的人周身闪耀着忽明忽暗的各色光芒，不紧不慢地走近。他戴着银色的面具，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唯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正散发着贪婪的光芒。

　　“你要干什么？”纳特迎向来人，同时在脑中盘算着如何应对。看衣着，他也是个缚日者，恐怕法术对他不太有效。是一根突然出现的大棒猛砸后脑，还是迎面一记飞锤比较合适？

　　银假面夸张地躬身：“我来为卡琳小姐清理身边的污秽。”

　　“是你杀了托莱多！”卡琳闻言抬起头叫道。她双眼通红，稚嫩的肩膀一耸一耸地起伏。

　　“正是，”银假面迈入亭子，“真遗憾。金先生一辈子为缚日者贡献良多，最后却晚节不保。作为多年的同僚，向他动手令在下很难过。卡琳小姐，您不该为这种道貌岸然的阴险小人流泪，现在跟我走吧，不要让粗鲁的战斗惊扰了您。稍后我就告诉您，金先生原本试图对您做什么……”

　　小女孩抓起茶杯扔向银假面，银假面头略略一侧闪开了。就是现在，给他一棒！纳特满心以为可以见识银假面凭空做出被打翻在地的动作，但是什么都没发生，对方好端端地站着，揶揄道：“谢谢，我不渴。”

　　“你这混蛋。”卡琳怒视着银假面，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为什么没有效果？前些日子还用得好好的——裤脚被人拉住，纳特低头，托莱多血流满地，嘴角却心满意足地翘起。他的手中攥着一张卷轴，卷轴正在发出越来越强烈的蓝光。

　　“不好！”医生听到银假面叫嚷着举起双手，泛着红光的星辰从他双手间大团大团地飘起。纳特感受到非比寻常的力量正在银假面两手之间凝聚，突然间眼前全是耀眼的红光，数不清的艳红色光球劈头盖脸砸向托莱多。

　　与此同时，托莱多手中的卷轴化作了轻烟，蓝色的光芒如流动的水包覆了纳特与卡琳全身。眼前的景物飞速地旋转开来，纳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脚下像是踩着棉花，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他使劲甩了甩头，模糊的视线重归正常，眼前是丛生的杂草、参天的大树和连绵起伏的群山。

　　年轻的医生瞠目结舌，闭上了眼睛。再度睁眼时，眼前毫无变化。他前一刻还在永恒宫的花园里，身周是激烈的战斗，后一刻却到了不知何处的山林里。

　　“是传送术，”卡琳啜泣着解答了他心中的疑惑，“金先生用最后的力气把我们从皇宫里传送出来了。”

　　“是这么回事啊。”纳特懂了，和自己从卡雷塞斯通过传送法阵到达日曜城是同一类型的法术。

　　“托、托莱多先生救了我们，”黑色的长发垂在林间的草地上，卡琳哭泣着的话语断断续续，“我们……我们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他，他就被杀害了……”

　　纳特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他想把手帕递过去，手帕上沾着托莱多的血，害怕她哭得更厉害，他又塞回衣兜里。

　　“我，”卡琳扶着树，直起身子，泪水顺着白皙的面孔流淌，“我的理智告诉我，哭泣是最无益的行为。而且，我，我和老头又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只是认识。我……我不会哭的，不会……”

　　“没有人能完全凭理智行事。我们现在怎么办？”纳特用胳膊代替树干给女孩倚靠。他的年龄接近卡琳三倍，却只能向她询问。真庆幸卡琳也跟着一起被传来了。现在最要紧的问题是，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

　　“首先，”卡琳抱着医生的手臂，“得弄清楚，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

　　纳特踉跄着差点又跌倒。

　　“传送卷轴的距离不会超过一百里，”卡琳止住哭声，还有些哽咽，“我们还在日曜城一百里以内。要去卡雷塞斯的话，得朝西走。”

　　比完全不知道位置稍好一点，医生压住失望。他分辨了下方向，现在差不多是正午，面向着太阳的右手边就是西方。当然，两千里的距离，不可能靠走的。他盘算着，先走出这片山林，找到座城市，再不济也得找到有驿站的小镇。到那时，租辆马车回去。新的问题此时出现了，他没有带钱袋在身上；翻遍身上的口袋，一个铜板都没找到。

　　“没带钱吗？”卡琳对医生的窘迫了如指掌，“我有。”

　　“真的？”纳特深深地感到有救了，“有多少？”

　　“我不懂估价，”黑发的小女孩说，“该是值很多钱吧。”她指着身上说。金先生对卡琳异乎寻常的慷慨，她身上的饰物连贵族女孩都要眼红，耳环、发卡、项链、戒指、胸针，无一不是美轮美奂，由品质上乘的红金或者亮银打造，再饰以大颗大颗的各色宝石。连她裙上的钮扣都是黄金的，鞋子上则缀着珍珠。

　　“原来都是真货！你看起来……很贵。”

　　卡琳把饰物一件件摘下来，交给纳特：“所以我们其实很有钱。可是我不知道在连个人影都见不到的山里，黄金和宝石有什么用处。”

　　“不怕，”纳特审视着周围的环境，“我有丛林生活经验。我跟你说过吗，我和阳光森林里的强盗们一起从事副业。比如说，在大路边找个隐蔽的地方踱着，等人过来。如果来的是个，嗯，作恶多端又有钱的艾提纳人，就请他到价格公道的森林旅店里住上一宿；如果是个风尘仆仆的旅人，就当做没看到了。”

　　“由此可见，业余时间充分利用起来是有益的，”卡琳向纳特伸出双臂，“那好吧。”

　　“好什么？”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们走吧。”

　　“可你朝我伸手干什么？”

　　“抱我，要么背我，”双眼红肿，黑色的眸子里透着认真，“你总不好意思让我自己走路吧？”

　　纳特犹豫了一秒钟，认命地让卡琳爬上后背。刚认识那会，怎么没有看出她是这种性格？

　　尽管卡琳非常轻，背着一个人在山间行走还是太过艰辛。看在可以感受女孩柔软的身肢和淡淡的体香份上，本次旅行的体验尚可接受。山林里看起来杳无人迹，连一条小路都没有，地面被厚厚的植被覆盖，每一步落脚之处都需要自己寻找。这儿的树木几乎都是些云杉和松树，比阳光森林里那些品种来得高大，也更加密集，虽然是深秋，枝叶仍然繁茂。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脚下投射出斑驳的光影，糟糕的光线给纳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没有路，没有人烟，连一点人类活动的迹象都没有。放眼望去，视野被数不清的树木阻挡，彷如置身迷宫。抬起头，也只能看到被三四十码高的大树树冠分割成无数份的天空，还有群山青黑色的轮廓。试着聆听，一两声不知道什么鸟类的啼叫令山林更加寂静。

　　她说的没错，纳特悻悻地想，黄金和宝石现在有什么用？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遇到走出群山，或者遇到个把活人，碰见一座山村。也有可能根本就走不出去……他有丛林生活经验不假，却是和强盗们在一起的经验。没有任何工具，没有火石——这个问题可以用法术解决，没有刀，绳子，没有帐篷，被子，毯子，没有水壶，没有食物。

　　“你在发抖哦，”卡琳趴在背上对他耳朵吹气，“你不是对我说‘不怕’吗？”

　　瞒不过她。“对你说实话，”纳特停下，不是因为疲惫，“我们也许会被困在这树林里。只是也许，但是就和治病一样，凡事做好最坏的打算准没错。”

　　“是啊。这儿没有人烟，”黑发的小女孩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从来没有人来过。很有可能，是人根本没法来。既然没法来，那我们在这儿出不去也很正常。”

　　“你都知道？”

　　“不是很简单的逻辑吗？”

　　纳特咽了口口水：“你不害怕吗？”

　　“害怕？”卡琳戳着医生，“害怕能让我们走出森林的话，害怕一下倒也无妨。另外，我认识的纳特医生是个虽然很笨，却勇敢、冷静，被人拿刀指着也面不改色的人，不会唠叨着凡事都要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可是……”被只有十一岁的小女孩教训，纳特本能地想反驳。

　　“可是？我们需要的不是‘最坏的打算’。别忘了，”卡琳从纳特身上跳下，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庞，“你是和我在一起。现在，我本来应该在病床上不成人形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是你，是托莱多先生，薇丝莉女士，还有克莱维先生，还有那些四分五裂的学徒小姐们，是你，是他们，是你们所有人一同救了我。我的生命现在不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是你们赋予的，我一定会对得起那些为我而死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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