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蔷薇影暗空凝伫 4

　　二人吃饱喝足后，霞光尽褪，夜色朦胧，一轮冰月悄然从山谷升起，于是由沈宛带路，二人并肩往天秀峰行去。

　　大概走了一个时辰左右，二人便来到灵山北麓的一处深谷，此处宛如一条亿万年前留下的巨大裂缝，直贯地脉深处。浓重的烟雾从谷底蒸腾而上，悬停在山谷上空，如同绽放了一朵墨色的芙蓉，和漫天月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宛低声道：“容若，这里就是天秀峰了，浮珑洞离此地不远，至于你所说的那条峡谷，便好像传说中的桃花源一般，无人见过。”

　　容若轻松地笑了笑：“或许我们就是有缘人，可以觅到桃源圣地。”

　　沈宛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丹药，与容若各自服下，容若吃下了丹药，抬起头，就看到了那朵盘旋在空中的巨大墨莲。

　　沈宛道：“你看那道由谷底烟雾凝结成的黑色莲花，便是比桃花瘴更毒的墨芙瘴，中者立死，足以让侵犯者尸骨无存。我们吃了这颗可辟所有毒瘴的灵丹，当可安然无恙。此处曲静幽已设下了重重禁止，为的就是保护浮珑洞里的秘密不被外人发现。我们须当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听沈宛说得这般神秘，容若不由得愈发好奇，浮珑洞里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可以值得曲静幽这般保护。

　　容若拉着沈宛的手往前行走，时刻注意周遭的动静，渐渐的，他们走出了那朵墨莲所笼罩的范围，眼前浓黑的瘴气渐渐褪去，景色也清明了很多。

　　沈宛早已听闻此处位于天地阴阳交界之处，钟灵毓秀，生长着千种奇花异草。她好奇地四下张望，果然看到了山石泉罅、绿茵红壤之中，遍布形态各异的花草，她一看便知，那些花草都是极其珍贵的药材或毒物，原来天秀峰果然是一个巨大的宝藏，可以孕育出无数的仙葩妙草。

　　她精通医术，见到这些难得一见的草药自然十分欣喜，弯腰采摘，容若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也不说话，月光下，她宛如一个在花间流连的小精灵，腮畔浮动着娇甜的笑靥，明眸善睐，分外可人。

　　沈宛采了一篮子的草药，满足地笑了笑，才回到了容若身边，容若道：“你若喜欢就多采一些吧，这里四下无人，景色甚佳，我们多留一会也无妨。”

　　沈宛道：“不了，这些就够了，我们快走吧。”说罢拉着容若的手向山谷深处走去，穿过一条稀疏小径，道路渐渐宽阔，四周林木葱茏，花草葳蕤，两旁石壁高耸，峥嵘嶙峋。沈宛道：“再往前就是浮珑洞了，我们都要小心些。”

　　容若点点头，忽然眉头一皱，悄声道：“有动静，快躲起来。”他左右望了望，见一旁两山夹道处有一道缝隙，便拉着沈宛匆匆而入。这缝隙十分狭窄，仅容得下他两人相向而立，此外再无多余空间。

　　一时间，二人近在咫尺，沈宛的头微微靠着容若的胸膛，可以感受到他身体里的温暖，甚至还可以听到他有些加速的心跳。

　　容若向石缝外望了望，借着月光，忽见一片巨大的黑影投在了草地上，甚至还传来了低低的兽吼，伴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听上去扣人心弦。

　　“别出声。”沈宛在容若耳畔轻语了一声，容若便默然屏息，静静观看，不多时，一头浑身披着金黄色鬃毛的雄狮昂首阔步地走来，在石缝前的草地上来回逡巡，低沉的吼声便犹如滚滚惊雷，在二人不远处炸开。

　　容若暗自惊讶，见那雄狮威武庞大，摇头摆尾，獠牙森森，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好在雄狮转了几转，见此地四下无人，便低吼着缓缓离去。

　　待再也听不见那雄狮的脚步声，容若才舒了一口气：“好险，幸亏我们躲得快，看来浮珑洞周围果然凶险异常。”

　　沈宛道：“浮珑洞里藏着曲静幽的秘密，故此她也颇费了一番心思，这雄狮据说乃是上古异兽，终日守护着浮珑洞，它要是发起狂来，不多时右护法就会带人冲过来。”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抬起头，看到容若好看的眉毛轻轻地皱着，宛如这深秋时节的雨，清愁浅浅，不由得心中一颤，柔声道：“狮子都已经走了，你还不走吗？”

　　容若道：“也许它还没有走远，我们再等等吧。”他深情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宛，月光落在她的额上，像洒了一层银色的胭脂，红润小巧的唇宛如一只纤美诱人的樱桃，教人顿生爱悦之念。

　　他默默凝视了好久，漆黑幽深的眸子映着一天一地的月光，犹如蕴藉了无数星芒。

　　“宛儿，我爱你。”

　　喃喃的叹息在耳畔响起，她微微一笑，还未及答应，温柔的吻便落了下来。

　　他的身上，淡淡的烟草香气很干净、很好闻，清爽的男子气息萦绕鼻息，让她微微沉醉。透过渐渐朦胧的眼睛，尽在咫尺的距离，她看到他高挺的鼻梁有着很漂亮的弧度，脸部的线条利落而俊美，眼睛里的温柔，好像最浪漫的樱花，纷纷盛开。

　　清冽的气息盈散齿间，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不自觉地伸出手，环住了他的颈。于是，他便吻得更深了。

　　容若闭着眼睛，轻轻启开了她的唇齿，感觉自己好像咬到了一颗新鲜甜美的荔枝，一点点拨开了红润的壳，品尝到了莹白鲜嫩的果肉。

　　醴酪一般甘美的汁水一刹那盈散，让他微微眩晕。

　　渐渐的，温柔的吻变得有些狂乱，他强势地在她的唇上辗转，肆意索取着甜美，幽暗的眸子仿佛隐着明亮的火光。吻越来越深，他的唇瓣轻轻覆盖着她娇小的口，纠缠着她丁香般的小舌，呼吸急促而混乱，挽着她纤腰的手变得有些烫，健臂慢慢收紧，窒息般地贴紧了她柔软的身躯，仿佛忘记了时间，只有这樱花一般纯美的吻，逐渐化作了纷飞的碎光，萦绕着他们，点点飞舞。

　　温柔的气息尚未消散，他的唇已缓缓离开，沈宛已满脸绯红，却仍然伏在容若的胸口，不胜娇羞。

　　诸天星光，寂寂无言。

　　良久，容若才温柔地说道：“好了，那头狮子应该走远了，我们出去吧。”

　　沈宛点点头，脸上红霞稍褪，看着容若的目光却不一样了，两人认识以来，还第一次有过肌肤之亲，她此刻的心如小鹿乱撞，甜蜜却又慌张。

　　忽然，外头又响起一阵脚步声，随之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谁在那里，快出来！”

　　容若微微一惊，沈宛却冲他眨了眨眼睛，安慰道：“没事的，你先在这里等我。”

　　她移步到石缝外，就看到一个老人孤零零地站立在那里，面容阴森可怖，沈宛却语笑嫣然，提着装满草药的篮子，从容地走了过去。“咦，怎么不见左护法，却是右护法在此相迎。”

　　那老头正是赤尸神君，见到沈宛，先是微微一惊，随即行了一个礼，道：“圣女该知道，浮珑洞是禁地，圣女为何深夜在此出现？”

　　沈宛若无其事地道：“我听说这里有许多珍贵的草药，一时好奇便过来采药。”

　　她四处望了望，见浮珑洞灯火幽深，不禁露出了好奇的神色，赤尸神君却故意挡住了她的视线，冷冷地道：“既然采了药，圣女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沈宛不依不饶地道：“平日里都是左护法镇守浮珑洞，何以今日换成了右护法？”

　　赤尸神君道：“左护法临时有事下山去了，圣女找左护法有事吗？”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沈宛淡淡一笑，提着篮子转身离去，赤尸神君多疑地张望了一会，直到再也看不见沈宛的踪影，他才悻悻而归，嘴里念念叨叨，宛如幽灵的诅咒。

　　岂料沈宛只是躲在一块巨石后，待赤尸神君走后，将容若从洞里悄悄拉出来，容若道：“他没有起疑吧。”

　　沈宛道：“自然没有，他此刻还有别的事要做。那头狮子刚刚出来转悠过，现在一定饿得很，赤尸神君还要去把那狮子喂饱，曲静幽又不在，此刻浮珑洞无人看守，不如我们进去转一转，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容若见她眼波流转，又露出昔日调皮狡黠之色，他二人情路多僢，历经磨难，沈宛的笑容便渐渐失了颜色，眉间的忧郁之情日深，这般可爱机灵的模样，他委实许久未见了，不禁又想到初次相识之时她那灵动活泼的笑靥，心中无端一动，便含笑答应了她。

　　沈宛嫣然一笑，拉着容若往浮珑洞走去，不多时到了洞口，二人见无人看守，也就没有太多顾忌，径自走了进去。

　　深山之中，却别有洞天。山洞空旷，脚步落在地上，都能激起一连串的回音。四周石笋林立，状态万千，撩人遐想。

　　“我也是第一次进浮珑洞，我们还是小心一些为好。”沈宛拉着容若的手向山洞深处走去，山洞幽长，却十分宽敞，周围的石壁光滑如镜，反射着洞外的月光，倒将这洞府照得分外明亮。

　　不多时，前方隐约传来泠泠水声，再走片刻，容若就看到不远处幽光粼粼，承波照影，却是山洞里一脉清浅的幽泉。水影投在四周的石壁上，形如流纹，散如罗绮。而那眼泉水的中央，却养着一朵纯白的莲花，那莲花幽葩细萼，瓣似小荷，初蕊如珠，紫烟绛光，美丽不可方物。而整株莲花纤弱宛然，盈盈带水，恰似一丛琪花瑶草，珍贵无俦。

　　见到这莲花，沈宛双眼亮晶晶的，伸手在花瓣上轻轻点了点，“容若，你看这花美吗？”

　　容若点头道：“此花只应开在天上，对了，这是什么花？”

　　沈宛道：“这是碧台莲，传说是王母娘娘座前的莲花，开在天池之畔，人间难得一见，我也只是在书上见到过这种花，却不想今日能亲眼见到。”

　　容若道：“听你这般说，此花岂非珍贵至极。”

　　沈宛道：“是呀，这朵花要二十年才能长成，像昙花一般只盛开一刻便即凋谢。但当它开放的时候，却是璀璨夺目，美丽极了，传说看到花开之人，会一生幸福。”说道此处，她目露憧憬之色，心里想倘若自己可以和容若等到花开，是不是可以摆脱命运的诅咒，幸福地厮守在一起？

　　容若显然也是这般心思，二人对望良久，怅然无语。过了片刻，容若方才叹道：“二十年才开一次花，却只盛放一刹那，岂非太可惜了。”

　　沈宛道：“花谢之后，花朵凋零，唯有花蕊存留，称之为雪天莲蕊。雪天莲蕊实是这朵花的精华，可以治百病，解百毒，乃是天下最珍贵的药材。故此雪天莲蕊才和宝鳞蚕王一样，被灵山派奉为至宝。”

　　二人看了一会莲花，全都出了神，还是沈宛先反应过来，道：“若单单是碧台莲，曲静幽不可能如此上心，这洞里肯定还有别的秘密。”于是拉了容若继续前行。

　　越往里走，道路越是曲折蜿蜒，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二人已走到了尽头，路的尽头，是一扇门。

　　圆形的拱门上雕刻着成千上万朵玫瑰，门的两侧，铅灰色的十字架冷沉如铁，静静地拱卫着这扇门。

　　沈宛好奇地推开了门，和容若一起走了进去。

　　门的后面，是一个隐秘的巨大空间，这里没有灯，没有通风，然而却充斥着一种奇特的光芒，可以令人直接看到眼前的一切。

　　那些光芒，来自于一棵棵白色的树木。这些树木星罗棋布，俨然形成了一座小小的白色森林。玉枝虬曲，藤蔓舒展，仿佛广寒仙宫里牵萝披拂的天香桂子，一眼望去，通透无尘，洁白如玉。

　　然而容若和沈宛却惊骇得不发一言，他们赫然发现，那些白色的树木……每一棵树上，都生长着一个孩子！

　　那些孩子肤色苍白，双眼紧闭，脸上神态安详，似在熟睡，树木白色的枝蔓缠绕着他们的身体，他们仿佛被封印的标本，一动不动。

　　沉默了半晌，容若仍自惊骇莫名，颤声道：“他们……他们……”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这一刻，他感觉自无意间来到了幽灵们的沉睡之地。

　　容若定了定神，来到其中一个孩子身前，伸手探了探鼻息，神色郑重地说道：“他还有气。”

　　沈宛也伸手触探那孩子的脉搏，只觉得他肌肤冰凉，脉搏迟缓，好似一只冬眠的动物，不禁皱眉道：“奇怪，怎么会这样……”突然，她眸光一亮，拉着容若的手，道：“我知道了！”

　　容若见她神情先是讶异，转而肃穆非常，情知此种内情定不简单。

　　沈宛道：“我曾经听我娘说过，灵山派有一种绝学，叫做魇魔大法，只是这魇魔大法却并非常人可以随意修炼的武功。”

　　容若奇道：“这是为何？”

　　沈宛道：“因为只有死人才可以修炼魇魔大法。”

　　容若十分不解，但他天资聪颖，若有所悟地说道：“常听说苗疆一带巫蛊之术盛行，有厉害的巫师可以通过控尸术来操控尸体，这就是所谓的降头。莫非魇魔大法与降头术异曲同工？”

　　沈宛道：“不错，不过魇魔大法的威力却更胜一般的降头术。魇魔大法是一种强制修习的魔功，由施功者选定修炼的人选，再以符咒控制修炼者的思想，以针法控制修炼者的经络，佐以秘术，修炼者便不再受自我控制，被迫修炼魇魔大法。倘若魇魔大法修炼完成，修炼者就会变成一具拥有脉搏、呼吸，却没有体温和自我意识的尸人，供施功者驱使。不过倘若魇魔大法并未修炼至最高的境界，修炼者就不会变成尸人，仍与正常人无异，只不过魇魔大法却在修炼者的体内埋下了魔种。倘若修炼者引动体内魔种，便会释放魇魔大法的全部功力，武功将在一瞬间达到巅峰状态，更胜天魔解体大法，待魔种消耗殆尽之后，修炼者的生机也就会随之枯竭。”

　　容若听得脊梁骨发寒，道：“好阴毒的武功，此魔功实在是有悖天道。那么这些孩子们，他们难道……”

　　沈宛沉沉地叹息道：“看样子他们全都被曲静幽施了魇魔大法，已经变成了尸人。”

　　容若看着这些孩子们，只觉得心中酸楚无比，他们本该有着美好的生命，此刻却变成了沉睡的幽灵。

　　“好一个曲静幽，竟然做出此等天理不容之事！”容若只觉胸臆间的愤怒之情难以排遣，挥出一掌击在一旁的石壁上。

　　他内力深厚，击得整个山洞都为之晃动，沈宛却娇呼道：“你轻一些，小心惊动了……”

　　然而她话未说完，容若便看到那些孩子们已缓缓睁开了眼睛。那一瞬，洞里忽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波动，森寒之气陡盛。

　　“他们……”容若失声喃喃，却注意到那些孩子的眼睛是一种奇异的蓝色，宛如沉淀了亿万年的海水，深不见底，似乎只要多看一眼，便会溺毙其中。

　　“快走！”沈宛忽然拽着容若往门口跑去，容若不解，匆匆回头瞥了一眼，就只见那些孩子的眼睛闪烁着幽蓝的光泽，银白色的头发在风中微微抖动，他们的瞳孔仿佛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张开的一瞬间，四周的空气不由得丝丝抽紧，无形的寒意如潮水般蔓延而来。

　　好在沈宛带着容若跑到了洞外，扣动机关，关上了那扇雕花石门，于是刚刚那种强大而森寒的气场便随之隔绝。容若觉得心神一送，长长舒了口气，却不解地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沈宛道：“你刚才惊动了沉睡的尸人，如果我们稍微慢了一点，等他们彻底苏醒，后果不堪设想，尸人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是绝不会对闯入者手下留情的，就算是曲静幽，倘若稍微控制不好，立刻就会遭到尸人的反噬，引火自焚。”

　　容若道：“若真是那样，也是她的报应，只是我不明白，曲静幽为何要炮制这么多尸人。灵山派一向不涉及江湖纷争，隐居避世，却在暗中巩固势力，除非他们在养精蓄锐，准备伺机而动。”

　　沈宛道：“你说的有道理，东皇龙一野心勃勃，曲静幽也不甘寂寞。”

　　“难道……”容若双眉紧蹙，目光凛冽，“东皇龙一莫非要用这些尸人组成一支军队，来同朝廷抗衡，相助三藩？”此话一出，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纳兰公子果然心思敏捷，不想竟猜到了本座的想法。”突然，洞外传来了东皇龙一的声音，却凝结了一缕肃杀之意，宛如从万丈高空的星辰探透而下，蕴含了无上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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