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离魂入夜倩谁招 2

　　“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

　　沈剑轩傲然道：“沈某人还未曾怕过死。”

　　天尊宫主寂立风中，月华如水，山岚轻卷。

　　忽然她纤手一划，手中那朵曼珠沙华碎成数道剑气，在她身前炸开。剑气犹如狂龙，茫茫水雾立即被搅碎，附在嫣红的剑气上，向空中怒飞。

　　与此同时，无量神剑出鞘，刺向那条盘空怒啸的水龙。剑光惊飞，犹如一道逆射而上的闪电，天雷滚滚，轰击着剑气凝结的水龙。

　　天尊宫主双手挥舞，漫空剑气纵横，迅捷无伦地透过重重水雾，没入无穷无尽的苍翠藤萝中。她的剑气仿佛已同山川、云气、流水、天地合而为一。

　　沈剑轩的无量神剑纵有通天彻地之能，难道就真的可以斩破苍天、洞穿大地？

　　他极力催动内力，牵引宝剑漫空游走，然而却越来越觉得有无形的压力附着在剑上，这隔空御剑之术本就极耗内力，时间一久，他慢慢觉得难以支撑，急忙收回宝剑，骤然刺向了天尊宫主。

　　沈剑轩急速前冲的身形仿佛碎成了无数道幻影，令人根本无法分清哪个是真的。

　　不过片刻，沈剑轩已围着天尊宫主飘飘刺出了十多剑，剑光如九天雷动，带起万丈碧水破空直上，森森碧色像是一块巨大的琉璃，将夜空全部遮盖。

　　天尊宫主却飘然闪过，一股螺旋般的碧气从她掌心发出，拥着满湖碧水坍塌。霎时间漫空碧芒闪烁，真气炸开，化作无穷无尽的剑芒之阵，湖中每一滴水，似乎都成了最夺命的利剑。

　　沈剑轩大骇，急忙撤剑回护，他的无量神剑流转如电，凭借重重剑光在身前幻出一道漩涡，企图拦住天尊宫主的猛烈攻势。

　　秋水之剑，由虚化实，一点点被他的漩涡吸入。

　　天尊宫主一声轻叱，袍袖一拢，手印变换，将满空碧水压在一起，当头劈落。

　　沈剑轩宝剑在虚空里画了一个大大的圆，那道漩涡迅速扩大，转而盖过他的头顶，迅速轮转，阴阳互生，与天尊宫主的水剑相互对峙。

　　但，沈剑轩却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

　　水浪铺陈开来，形成一层薄薄的透明波旋，犹如一口锅，将他严密地笼罩在内。

　　而他的无量神剑，却在漫空碧水的包裹下慢慢消解，宛如花之将萎，化为尘芥。

　　终于，名动天下的无量神剑，被天尊宫主的内劲寸寸粉碎，断成无数的残片跌落在地。

　　那片水雾重新凝聚成弑神之剑，刺破虚空，全数没入了沈剑轩的体内。

　　一声惨叫响彻整座山峰，浓云裂开一线，一缕月光照在沈剑轩的身上，映出的却再也不是那个医者，那个雅士，而是一个狼狈不堪的人，尘土沾衣，浑身濡血，他的灵魂仿佛也已随着那把断裂的无量神剑，而碎成了千千万万，转瞬就要被风吹散。

　　看着委顿在地的沈剑轩，天尊宫主的眼中透出一种残忍的笑意，“如今你可以带着你的秘密一起去死了。”

　　沈剑轩气若游丝，双目渐渐涣散，声音嘶哑地道：“妖妇……你好狠……他在九泉之下是不会原谅你的。”

　　天尊宫主的眼神陡然变得狠厉决绝，素手一翻，已扣在了沈剑轩的天灵盖上。

　　“爹！”沈宛忽然赶来，看到濒死的父亲，只觉脑中一片惨白，银牙一咬，已朝着天尊宫主洒出了一篷梨花针。

　　天尊宫主只是挥挥衣袖，便将毒针全数挡落，右手五指紧缩，骨骼碎裂的声音在暗夜里惊悸地响起，点点滴滴打在沈宛的心上。

　　她已顾不得一切，全力朝着沈剑轩扑过去，将他抱在怀中，哭着说道：“爹爹，你……”

　　“宛儿……”沈剑轩双目陡睁，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破碎的咽喉却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就好像一条搁浅的鱼，拼命地呼吸着空气。

　　“爹爹……爹爹……”沈宛不知所措，只是哭喊，却无能为力，沈剑轩死死抓住了沈宛的衣角，看了她最后一眼，那一刻，他忽然流露出一抹破碎的微笑，最终永远凝固在他的脸上。

　　临死之时，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含笑，仿佛此生所有的心事都已了然。

　　“爹爹……”沈宛扑到了父亲怀里，失声哭泣，可没哭多久，她忽然仰起头，用满含诅咒的眼神看着天尊宫主，恨恨道：“妖妇，还我爹命来。”

　　她纵身扑去，十指如钩，直袭天尊宫主咽喉，她将所有的功力全都灌注在双手中，这一招十分简洁，却全身空门大露，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天尊宫主飘然向后退去，长袖一拂，便卸去了沈宛的攻势，一掌拍在她胸口，将她的身体弹了出去。

　　沈宛呕出一口血，全身疼痛已极，却毫不示弱，眼神里蓄满了杀意，想要再度出手，却发现内力已用到极限，此刻一丝力气也使不出，颓然跌倒。

　　“不自量力。”天尊宫主走到她身前，目光奇异地打量着她，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

　　沈宛道：“妖妇，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否则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你，为我爹报仇。”

　　天尊宫主道：“只怕没有那一日了。”她眼波流转，仿佛得到了明月的滋润，目光越发幽亮，忽然淡淡地说道：“你想不想看一看本宫的容貌？”

　　沈宛微微错愕，却看到天尊宫主真的缓缓掀起了面纱。

　　周围清凉之气弥漫，隔绝了一切光线，天尊宫主的容貌，只落在沈宛一人的眼中。

　　突然，一片苍白的雪花飘过。

　　天地间一切颜色仿佛被剥离，化为最纯净的惨白。

　　雪花纷扬，轻轻坠入沈宛的眼中，化作刺骨的凉意，渗入她的灵魂深处。

　　痛楚与森寒袭来，她禁不住颤抖地捂住了双眼，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仿佛天尊宫主的容貌是不属于凡世的美丽，就连多看一眼都是对至高天地的亵渎。

　　“竟然是你……为什么……”

　　下一刻，天尊宫主已重新拉上了面纱，目光定定地看着沈宛，冷冷地道：“你如今知道该怎么做了？”

　　沈宛只觉得父亲的尸身在自己的怀中一点点冷却，她突然间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神智，眼中茫然一片，脸上却是最凄惨的笑容，宛如一朵怒放的曼珠沙华。

　　诅咒的目光反落入她的眼中，最终撕裂了她的灵魂。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离开，永永远远地离开！”

　　天尊宫主道：“如此甚好。”

　　然后她拂袖转身，飘然离去。

　　沈宛抱着父亲的尸身，一动不动，宛如已经死去，她的身后，大片的曼珠沙花嫣红如火，一点点焚烧着她的灵魂，她觉得似乎有冰冷的火焰在灼烧自己的灵魂，而她就会在这份凄凉的痛苦中慢慢死去，最终化作劫灰，飘到天地的尽头。

　　她仰头看着天边的明月，明月沉浮了千年，冷眼批阅着众生的轮回，仿佛在提醒着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人之所以活着，就是要彻底看清命运的残忍。

　　如今，她真的看到了，亲眼看到了爱情在鲜血中化为了灰烬。

　　泪水滑落脸颊，仿佛一直在支撑着她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崩塌了。

　　虚无，伴随着夜色涌了过来，将她深深埋葬。

　　她有些吃力地抱起父亲的尸身，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的身影仿佛被夜风撕扯成了丝缕，弥散入夜色，飘渺的身影渐渐破碎，最终消失不见。

　　枫红小筑里，卢雨蝉为容若驱毒已行至关键阶段，她默诵口诀，依法而行。

　　气动而清天之象，神静而宁地之象，智圆而明心之象，三象既明，无念观空。

　　她只觉自己的灵识仿佛潜入了容若的血脉之中，可以观察毒素运行的轨迹，于是她调顺气息，养水炼液，聚火采药，使容若的关节、血脉、腠理、毛孔尽开，探查体内毒质所在，时而导引散之，时而和气攻之，如此调息了十二周天，只觉容若体内那剧毒已渐渐被她逼到了一处。

　　然而此时她功力将散，实在无力再将毒素逼出体外，若非她意志超乎常人，此刻早已垮了。雪儿在一旁似乎看出了卢雨蝉已是强弩之末，不由为她担忧，时时望向窗外，盼望沈宛回来。

　　她几经周折才将乾坤圣法修炼到此种境界，为的便是要救容若一命，她不愿功亏一篑，便决定咬牙一拼，忽然再不顾自身安危，以乾坤圣法的内功冲开了宝相功，强行将内息灌入容若体内。如此失了宝相功护体，卢雨蝉只觉乾坤圣法的反噬之力汹涌而来，几乎撕裂了她的灵魂，彻骨的寒冷深入骨髓，犹如皑皑冰封的白雪，永难融化。

　　雪儿呀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见卢雨蝉的眉梢发髻都已渐渐变得冷白一片，寒霜凝结，她的肌肤渐渐变得如玉石般透明。

　　雪儿知道卢雨蝉这是打算一命换一命，牺牲自己去救容若，急忙唤道：“卢姐姐，使不得。”然而她刚一开口，忽觉后颈一凉，人已昏倒在地。

　　恍惚间，卢雨蝉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初见容若的那一刻，满湖烟水苍茫，他就仿佛水上的一只白鹤，振翅飞过时偶尔落下一片尾羽，却在她的心湖点碎一片涟漪。

　　在生命最虚弱的时候，生和死的界限再不明朗，她觉得自己似乎走入了一个错乱的时空。

　　她回到了小的时候，体弱多病的她被父亲锁在闺房里安心养病，妆台的柜子里，有无穷无尽的宣纸和字帖，整饬的发着橙黄的光，把整个屋子都染透了。她就坐在那扇窗的里边，对外边的园子，写了十几年的生。她的画和她的院子一样乏味，苍白的一片，只在角落里有墨色的太阳和荒落的石头。

　　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她坐在床上，拥着被，对着窗编撰着想象中的故事，让她度过了很长的寂寞的时光。她的少女时代大半都是这样的慵懒度过了。她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一个白衣青剑的少年从书册中纵马而来，带她走入江湖秋波，去采摘秋天的莲子。

　　之后她入了峨眉派，修炼武功，钻研佛法，终日长伴青灯古佛，少女时代的梦境也渐渐褪色。

　　她知道书中的传奇终究只是传奇，传奇按照特定的规律上演，却永远不会降临在她的身上。

　　然而她却不曾想到，她是一个注定要邂逅传奇的女子。

　　或许是情缘的签筒被风吹落，洒了满地缭乱的箴言；或许是晶莹的雪沾上了人间的烟火，融化成一卷难摹难绘的经文……

　　他就这样不期然地闯入了她原本平凡的世界。

　　令她久久不能忘怀的并不是他的笛声，而是初时邂逅不曾料想的倜傥丰致，是眼角眉梢欲掩还羞的柔情百缕，更是镂刻在最美的年华里，叠置在锦心妙目上的终念不忘，一至于斯。

　　从此以后，她陪着他一起出入风云，患难与共，终是默默陪伴，将自己的情感隐藏在心里。

　　如今在这迷离之际，她终于可以抛开所有的矜持和顾忌，坦然面对自己的这一份感情。

　　就算从此以后天上人间，她也会继续为他祝福，继续为他祈祷。

　　慢慢的，她觉得自己的内力在一点一滴枯竭，自己的生命仿佛化作一泓清泉，浇灌了他即将枯萎的生命，于是那枯枝上又绽开了琼苞，重获一点生机勃勃的新绿。

　　可不知是真是幻，突然间，一股强大的内息绵绵薄薄地涌入她的身体里，仿佛神明之手，抚过遍体疮痍的躯体，让温暖重新流入了冻僵的血脉。

　　正是这强大外援之力，助她度过了生关死劫，更让乾坤圣法的威力发挥到极限。

　　真气在容若体内流转了一周天，随即将全身的花毒凝聚到一处，真气鼓荡，冲击迂回，容若虽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仍觉气血翻腾，蓦地突出一口毒血，至此他体内所有的花毒才算彻底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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