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不辞冰雪为卿热 1

　　当容若抱着心童从飞英塔走出来的时候，地宫里的神庙已完全塌陷。

　　容若仿佛丢失了魂魄，风吹过衣袂，钻进袖子里，拖着他轻飘飘的身体，眼前景色暗淡，所有声音仿佛瞬间消失，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风掠过废墟，发出低低的呜咽。

　　塔外众多武林人士已等候多时，当容若进入神庙后，顾贞观会同前来增援的天理盟众人，等了许久，也未曾见容若出来，断龙石放下，无人可以撼动，于是顾贞观提议众人分头去寻找神庙入口。众人忙碌了一阵，忽听塔内轰鸣之声大作，似有火药爆炸，众武林人士急忙向塔外撤退，顾贞观以为容若被困在塔里，忧急如焚。

　　这时蓦地看到容若抱着心童，他心下大喜，急忙走过去，道：“容若，你出来啦，没事吧。”

　　容若心中一直记挂着额娘的事，连自己走出塔外也不自知，此刻才蓦然回神，抬头见到顾贞观满脸关切之色，道：“有劳顾兄挂心了。”

　　他走到少林寺三位大师身前，将心童交给心一大师，道：“三位大师，晚辈幸不辱命，救出了心童小师傅。”

　　心一接过心童，抱在怀里，道：“阿弥陀佛，有劳纳兰公子了，贫僧感激不尽。”

　　说罢心镜和心尘也一齐向容若行礼，容若道：“三位大师言重了，晚辈愧不敢当。”

　　天理盟诸人见容若平安无恙，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丐帮帮主傅天寿望着飞英塔，阴沉的眼中有冷芒闪动，他踏出一步，道：“天尊宫主那妖妇呢！”

　　容若刚刚丧母，心情沉痛，却又不能当众表现出来，他看心童平安无事，向三位神僧告辞，转身便走，谁知傅天寿竟抓住他手臂，咄咄逼人地道：“公子晚些走，告诉我们天尊宫主那妖妇此刻何在！”

　　容若见他面貌丑恶，神情凶戾，不愿搭理，谁知傅天寿不依不饶，一招铁箍手捏向容若手腕，容若急忙抽出手掌，转身闪过，冷冷地道：“傅帮主，您这是作何。”

　　傅天寿道：“公子不肯告诉我们天尊宫主那妖妇所在，莫不是想要有所隐瞒。”

　　梅莹霜也过来拦住容若，道：“天尊宫主那妖妇杀了我师姐，今日我定要将她碎尸万段。”

　　容若知道额娘已死，便朗声道：“不瞒各位，天尊宫主情知她今日被逼上绝路，已在自己的地宫里自尽了，她临死之前启动机关，炸了整座地宫。”

　　众人无不惊愕，没想到叱咤风云的天尊宫主，竟会死在那暗无天日的地宫里。

　　梅莹霜将信将疑地道：“哦？公子说的可是真的？”

　　容若不动声色地道：“梅女侠若是不信，非要瞻仰天尊宫主的遗容，大可以学学愚公移山，总有一日可以将这塌陷的地宫挖出来。”

　　“你……”梅莹霜眉笼寒霜，大怒之下一掌向容若打来，容若只轻轻地动了动，便轻巧地绕过她，大声说道：“天尊宫主好歹也是江湖上的一位人物，如今她已归天，过往一切恩怨也已烟消云散，死者已矣，诸位何苦再步步紧逼。”

　　顾贞观见容若维护天尊宫主，心中不解，遑论其余武林人士，于是众人开始私下议论起来，每个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容若。

　　此次围剿天尊宫，秘藏高僧也有份参与，他们本是为追寻活佛舍利而来，自然不肯空手而归。只见一个红衣藏僧跃众而出，道：“天尊宫主虽死，还请檀越告知贫僧本派活佛舍利的下落。”

　　容若认得此人，正是在靖南王府围攻自己的藏僧之一——日官天子苏利耶，此人为藏僧之首，神通高强，他们千里迢迢来到中土，便是为追寻活佛舍利。容若知道，他们绝不会轻易罢休，然而还是据实以告：“天尊宫主临死之前吸收了舍利的能量，如今舍利已毁，各位也不必再费神寻找了。”

　　日官天子面色一变，接着道：“檀越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吗，只是此事关系到我藏传佛教的兴衰，也不能仅凭檀越一句话就了事。”

　　容若目光冷峻，肃容道：“阁下待怎样？”

　　日官天子道：“舍利一事万不可草率了之，舍利佛力无边，若天尊宫主真的吸取了舍利能量，还怎么会死，所以请公子今日把话说明白。”

　　容若道：“我说的便是实话，信不信由你。”说罢转身拂袖，只留下一个孤傲的背影。

　　苏利耶大怒，大吼一声，挥舞着手中法器便向着容若冲了过去，其余藏僧见状，也纷纷向容若围拢，各持法器，念动咒语。

　　容若心情坏到极点，见他们无事挑衅，也不与他们多费唇舌，见苏利耶红衣如火，怒卷而来，他忽然双掌扬起，使出本门绝学幻冥神剑掌，掌风带动了剑气漫空游走，霎时间云涌翻卷，苏利耶只觉剑气扑面，手中法器光芒顿弱，不得已身体向后翻滚，避开锋芒。

　　其余藏僧功力不如苏利耶身后，也纷纷后撤，各自结成守势，将容若围在中央。

　　容若道：“各位若要打架，在下自当奉陪，只是舍利一事在下所言句句属实，信不信全由各位，在下也无心解释。”

　　顾政颐见他们围攻容若，急忙过来打圆场，劝道：“各位大德，纳兰公子为人光明磊落，自当不会瞒骗各位。”

　　顾贞观将容若拉了过来，低声道：“容若，你今日是怎么了。”

　　容若沉默不语，不愿多做解释。这时又有人说道：“谁都知道舍利神通广大，难保不会有人起觊觎之心，天尊宫主临死之前，谁又曾亲眼瞧见舍利的下落。”

　　说话的是华山派掌门人西华子，他言下之意已甚为明显，有些武林人士在他的煽动之下已纷纷向容若投去怀疑的目光。

　　顾政颐见西华子无事生非，面色愠怒，道：“罢了，我们的目的是前来围剿天尊宫，舍利一事与我等无关，各位也不必多想，既然天尊宫之事已了，天尊宫主已死，便万事皆休，武林从此再无风波，这不正是我道中人所愿吗？”

　　苏利耶道：“顾盟主此言差矣，我等追随各位围剿天尊宫，乃是为了本门舍利，此刻舍利下落不明，我等万不能善罢甘休。”

　　洪大海嚷嚷着大嗓门道：“你们这些藏僧好不讲理，当初是你们硬要跟着我们来讨伐天尊宫，如今纳兰公子跟你们说了舍利已毁，是你们自己不相信，与我们何干。”

　　“你……”苏利耶狠狠地瞪了洪大海一眼，随即大声说道：“各位英雄，舍利一事我们万不会就此罢休，总须有个了结，我等日后再向纳兰公子讨教。”

　　说罢众藏僧一同悻悻离去，只留下在场的武林人士低声议论着，容若知道有不少人眼红舍利，此次跟随前来围剿天尊宫，也是想盼望着分一杯羹。他懒着向众人解释，只和天理盟的人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和顾贞观一同离去。

　　二人回了天理盟落脚的客栈后，顾贞观道：“容若，我知道你有心事，你在飞英塔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容若嘴唇动了动，差一点便告诉了顾贞观真相，可转念一想，额娘之事牵扯了天理盟的诸多恩怨，实在不宜多说，最终还是把话压到肚子里，对顾贞观笑了笑，道：“没什么，可能刚刚死里逃生，有些累了。”

　　顾贞观道：“既然累了，就早点歇息吧，这一次你居功至伟，剿灭了天尊宫多亏有你相助。”

　　容若道：“顾兄，你说天尊宫的人真的是十恶不赦吗？”

　　顾贞观不知容若怎会这样问，道：“那是自然，天尊宫主掀起无数风浪，手上染了许多鲜血，不少英雄侠士都惨死在她的手上，若说十恶不赦，也并不夸张。”

　　“也许她有自己的苦衷呢。”容若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就算是武林正道，也不见得人人都光明磊落吧。”

　　顾贞观不知道容若今日怎会有这么多感慨，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何谓正，何谓邪，不在身份，而在人心。大多数汉人都憎恨满人，可同样身为满人，容若你却心地善良，正气凛然。所以为兄知道，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好兄弟。”

　　容若刚刚丧母，顾贞观这几句话无疑如雪中炭火，温暖了他逐渐冷却的心。“顾兄，我知道了。在湖州耽搁数日，我打算明日一早便和雨蝉回京，不知顾兄有何打算？”

　　顾贞观道：“天尊宫主虽死，可经此一役，武林元气大伤，我还需和父亲一起去料理些后事。”

　　容若抱拳笑道：“只恨我们兄弟二人总是事忙，未能抽出时间把酒相聚，待顾兄事了，别忘了来京城找我。”

　　“一定。”顾贞观微微一笑，抱拳和容若作别。

　　回房之后，容若关上房门，摒弃了外界的喧闹，忽然觉得心也静了许多。

　　“容若，你回来啦。”身后传来温婉关切的声音，容若转过身，就看到妻子脸上的和煦的微笑，秋水般的眸子里藏满了关切，可她依旧努力做出平静的微笑。

　　“雨蝉……我……”看着她的笑容，容若沉沉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心中陡然一阵轻松，仿佛脱去了沉重的盔甲。

　　卢雨蝉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深深隐藏的疲惫和沉重，柔声道：“容若，怎么了？”

　　“天尊宫主死了。”容若的脸上露出了凄苦的笑容，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正在一点一滴流逝，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在门上。

　　“容若……”卢雨蝉看着丈夫，隐隐发现他眼眸深处的惊涛骇浪，那一刻，她走过去，紧紧抱住了容若，“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泪，从容若的眼睛里夺眶而出，他将头紧紧靠在妻子的怀中，低声呜咽：“其实天尊宫主就是额娘！”

　　然后他将事情的始末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妻子，卢雨蝉默默地听着，仿佛在安慰着一个痛苦的孩子，动作细致而温柔，生怕触碰到他身上看不见的伤口。

　　男子无论如何强大，可当他们脆弱的时候，都只是一个无措的孩子，需要别人的安慰，才能暂时忘记自己的伤痛。

　　卢雨蝉陪着他一起流泪，一起承受他内心的痛苦，望着窗外昏黄的春色，她忽然觉得，这个春天，竟然蛰伏了如此浓重的悲伤。

　　时间如同指间沙，簌簌流走，桌上的烛泪却越积越厚，窗外暮色退却，明月当空，月光漫过窗棂，落入室内，在青玉色的地面上投下一块圆形的光晕。

　　光晕之中，他们仿佛变成了沉默的雕像，谁也不曾说过一句话。

　　然而沉默之中，他们又那样清楚地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只有心灵的温度，才能给与对方最真挚的温暖。

　　头一次，他们的心前所未有地贴近。

　　半月后，容若携雨蝉回到到京城，带回了懿贞的死讯。三番之乱中，明珠居功至伟，此时已位居宰相，懿贞在满洲贵族里也是身份尊贵的诰命夫人，丧事自然不能草草办理。纳兰府对外只是声称福晋缠绵病榻多年，顽疾不治。

　　一连三日，纳兰府上下缟素，筹办丧事，王公大臣络绎不绝前来吊唁，容若和雨蝉身着孝服，为懿贞守灵，雨蝉心细如发，事事打点得周到妥帖，也没有让容若父子操过心。揆叙和揆方毕竟都还是孩子，突然得知额娘的死讯，终日哭闹不止，容若只得陪在两个弟弟身旁，悉心安慰。容若还是将额娘的事全都告诉了阿玛，毕竟他们做了二十年的夫妻，阿玛有权知道真相。明珠听后，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日未出，当他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头发却已白了大半，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你额娘一生命苦，其实我知道，嫁给我的这二十年里，她从没有过一日开心快乐的时光。”

　　灵堂里素幔摇曳，烛火明灭，明珠一点点将纸钱投进火盆里，痴痴地望着懿贞的灵位，“我知道她曾有过一个女儿，她经历过丧女之痛，所以当她见到尚在襁褓之中的你时，便已将你当做了她的孩子。我一直以为时间可以让她忘记伤痛，可没想到她那么固执。”

　　明珠看着容若，眼神黯淡，“我们父子好久没有像今日这般好好聊过了，你和你额娘一样，骨子里都流淌着叛逆的血，你们注定了这辈子不会平凡。可阿玛却希望你宁愿像普通的贵族的纨绔子弟一般，就算没有大的建树，却最起码可以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望着火光里渐渐化为灰烬的纸钱，容若眼睛里有着火烧一般的灼痛，“我知道阿玛的心意，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愿被束缚一辈子，却又没什么能力去反抗，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似乎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阿玛，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明珠无奈地叹道：“你不是失败，只不过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大清的江山虽然已经稳如磐石，不过普天下的汉人又何曾真的服过我们满人，随时都准备伺机而动，光复汉室衣冠。阿玛劝你不要和那些汉人走得太近，免得遭到皇上的猜忌。”

　　容若心中一动，道：“阿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珠肃容道：“三藩之乱快要打完了，你说接下来皇上要做些什么？你额娘死了，江湖上正邪对峙的局面也结束了，天理盟顺理成章成了江湖上的老大，你说他们这些汉人接下来又要做什么？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你自己分析分析，天下不会一直太平，总有一天会再起波澜，到时候你也要好好想想到底站在哪边。”

　　容若面色凝重，他深知阿玛在朝野当权多年，最会揣摩圣意，既然阿玛这般说，那么那一天也不会远了。只不过他现在并不想关心这些事，只想静一静。

　　“阿玛放心，我会仔细考虑，不会给阿玛添麻烦。”容若霍然起身，走到灵堂之外，见园子里碧树参差，花雾朦胧，中天寂静，隐隐可以听到虫鸣啾啾。

　　似乎只有夜色覆盖了大地，才能淹没白日里所有的喧嚣，获得暂时的宁静。


　　(https://www.motanwx.cc/mtk40288/2137929.html)


1秒记住墨坛库：www.motanwx.cc。手机版阅读网址：m.motan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