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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转忆同看雪后山 1


  离开烟月馆后,转过了两个街区,容若来到了一条喧闹的小巷。这里算不上富庶,远离城市的中心,却依旧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有叫卖炸糕的,有串朱果的,巷子两边是各种各样的杂物摊,满满排了一条街,油烟味,蒸煮味,汗味和吆喝声充斥了每一寸空气。

  一间破旧的小酒馆里,唯剩几个零星的酒客在寒夜里买醉,冷风拍打着门扉,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掌柜的眯着眼睛在柜台上打瞌睡,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酒味。

  角落里,一个玄衣少年自斟自饮,喝得脸颊通红,然而他心情似是极好,一杯接着一杯,已喝了好几壶酒,却无丝毫醉意。

  门被推开,风雪涌入,夜已深,掌柜的以为不会再有客人进来,刚要招呼,却发现进来的这位客人身披纯白色貂裘,长身玉立,面目英俊,径直走到角落里,在那玄衣少年对面坐了下来。

  他们似是认识,彼此交换了一个沉默的眼神,并未说话,玄衣少年依旧饮酒,眼神中透着几许萧疏懒散。

  他对面的人毫不客气地拿了一个杯子,分饮壶中酒,酒过三巡,他忽然开口说道:“席公子,好久不见了。”

  玄衣少年席锋扬咧嘴笑道:“多年未见,没想到纳兰大人还记得在下。”

  容若仔细看了看他,发觉一别经年,他却依旧如同当年那般潇洒随意,眼角眉梢仍保留着那份倔强和执着。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容若淡淡地开口,“当年灵山一别,你从此没有了踪影,你说过要去寻找宛儿,如今是不是已经找到了?”

  席锋扬看了容若一眼,打着哈哈笑道:“与你无关,就算找到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容若无奈地皱了皱眉:“你也不必瞒我了,我知道,紫烟就是宛儿。”

  席锋扬怔了怔,手一抖,酒杯落在桌子上。“你知道了又如何,当初她既然选择离开,如今就不会再回头。你又何必再来找她?她在你身边,只会痛苦。”

  容若道:“当年的事另有隐情,此事事关重大,我要当面向宛儿解释。”

  席锋扬冷笑道:“不必了,她不会见你,自从来到烟月馆,我每日都守在瑶台阁外,她从不轻易会见任何人,她若知道是你,躲恐怕都来不及,又怎会见你。”

  容若道:“你从未主动去找过她?”

  席锋扬道:“我根本也从未想过去找她,她既不愿见我,我也不愿让她心烦。我一直守着她,只是希望可以在暗处保护她。一个女子,身处此等风月场所,周围虎狼环肆,我又怎放得下心。”

  他语声温柔,仿佛隔着木兰花树,望着窗后伊人,雨打芭蕉,落在他的心里,尽是美好的心事。

  容若喟然叹道:“你肯为宛儿放弃所有,甘心在暗处守护着他,和你相比,我真的是一无是处了。”

  席锋扬道:“你比我强,无论如何,我也无法走进她的心里,而你,却占据了她整整一颗心。”

  他从怀里摸出些碎银,放在桌上,结了帐,转身离去,容若急忙唤道:“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你得罪了萨亲王,自己要小心些。萨亲王在盛京一手遮天,听说凡是得罪过他的人,都会无缘无故消失。”

  席锋扬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嘴角斜斜地翘起,看上去漫不经心:“多谢你提点,那狗王爷若不嫌麻烦,就尽管放马过来吧,闲了这么多年,还真的没有痛痛快快地打过一次架。”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子的尽头。远方响起了梆子声,原来已经三更了。

  三更的雪,在空灵的夜色里簌簌落下,很快,他的背影埋在雪里,再难看见。

  容若忽然冒出一个傻傻的念头:倘若可以选择,他宁愿去和席锋扬交换身份。

  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去爱,只为情之一字,敢骂天地万物。然而自己却无法像他一样潇洒,一直被束缚,被牵绊,无法放开怀抱。或许这就是自己和他最大的区别。

  一夜华宴之后,关于烟月馆之事已传遍盛京,闹得沸沸扬扬,如今人人都已知道萨亲王在紫烟姑娘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萨亲王是何等权贵,岂容一个青楼妓家如此慢待,大家料定萨亲王毕竟会有所行动,挽回颜面,是以不少人抱着看戏的心态,好奇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可是一连三日,萨亲王府却毫无动静,据好事者传言,因为京城里的钦差来盛京宣旨,萨亲王被此事绊住,才无暇去对付紫烟。

  而那些来自京城的权贵,时常出入于萨亲王府和驿馆之间,颇为忙碌,既然京城里有旨意传下来,盛京的太平日子恐怕也难以持久了。

  这一日,大雪初霁,天色明朗,容若等人接到萨亲王府的请柬,前去赴宴。府中宴席正开,容若等人刚一入席,萨亲王已笑着站起来招呼:“诸位大人,有劳了,本王接到诸位大人的加急传唤,日夜兼程从大兴安岭赶回来,希望不要误了正事才好。”

  容若听他话里尽是虚文,也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道:“皇上传下圣旨,要王爷调遣盛京的军队去对付罗刹鬼,考虑了三日,不知王爷意下如何,给我们一个交代,好让我等尽快回京复旨。”

  萨亲王一身官袍坐在席间,双眼微眯,一脸深沉之态,让人瞧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哈都坐在父亲身边,闭口不言,生怕说错话似的,倒是萨布素直言道:“大哥,罗刹国屡屡犯我大清边境,屠戮东北各个部族,已闹得天怒人怨,如今既然皇上下旨,大哥还在犹豫什么,立刻发兵才是。”

  萨亲王斜睨了萨布素一样,面色阴沉,“不瞒各位大人,东北边境滋扰,罗刹国还是其次,倒是东北六族,那些少数民族的蛮子,以赫哲族为首,没少祸乱东北,前些日子大人也亲眼所见,他们劫走了犬儿,如此胡作非为,实在比罗刹鬼强不了多少。”

  佟国纲听出他话中的苗头,问道:“王爷之意,莫非是要先剿灭了东北六族,再去打罗刹鬼?”

  “不错。”萨亲王正色道:“攘外必先安内,若不先将那些蛮子们剿灭干净,届时祸起两头,盛京必腹背受敌。”

  容若见萨亲王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却暗自沉吟道:“好个老匹夫,居然用这个借口来搪塞。明明是你勾结罗刹鬼胡作非为,东北六族深受其害,不得已才联手反抗,没想到你居然指鹿为马,将黑的说成白的。”

  彭春道:“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萨亲王道:“各位若不介意,大可回去禀告皇上,说老臣如今正全力对付东北六族,待将六族剿灭干净,老臣定会发兵对付罗刹鬼。”

  佟国纲道:“我看王爷是误会了,皇上既传了圣旨,又怎能更改,王爷还是暂缓对付东北六族,去对付罗刹国才是首要任务。”

  萨亲王道:“只是如今本王正集中兵力对付那群蛮子,若贸然调兵,恐有诸多不便。”

  容若道:“若有不便,王爷不妨将军队交由我等统管,或者我等上奏皇上,让他下一道收缴兵符的旨意?”

  萨亲王脸色越来越难看,“各位大人何苦强人所难,须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东北的战局,又岂是外人可以左右?”

  容若冷冷地道:“王爷一再推搪攻打罗刹国之事,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萨亲王脸上再也挂不住了,歪嘴笑道:“纳兰大人说笑了,我们和那群罗刹鬼语言不通,怎会有隐情。”

  容若咄咄相逼:“既然如此,还请大人尽快发兵攻打罗刹国,以此明志。”

  “这……”萨亲王沉吟半晌,未有决断。容若瞧见他目光阴森,已然透出杀意。

  马尔赛沉默已久,突然笑道:“王爷不必犹豫,若王爷还下不了决断,不如由下官来帮帮王爷。下官吹一首曲子,王爷听后,也就该明白到底怎么做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支草笛,横唇吹奏,笛声喑哑难听,萨亲王不知他要做什么,忽见一旁哈都捂着肚子,面色铁青,冷汗直流。

  “别吹了……别吹了……”哈都一听那低声,便觉得腹中绞痛,仿佛自己的肚子里有一只蝎子随着那笛声一起跳舞,一边跳一边啃噬自己的内脏,闹得他痛苦难当。

  “哈都,怎么了?”萨亲王见哈都面无血色,再看马尔赛悠闲的样子,登时明白了一切,咬牙道:“好啊,马尔赛大人好厉害的手段,本王服了。”

  他急忙命人将哈都扶到后堂,脸色已难看到极点,忿忿地道:“犬儿今日身体不适,明日本王一定给各位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佟国纲道:“希望王爷说话算话。”

  这一场宴会不欢而散,双方各自都心中明净,回到驿馆后,容若回想起萨亲王那张杀气腾腾的脸,总觉得心神不宁。

  想到葛拓对自己说的话,萨亲王与罗刹国勾结,对东北六族穷追猛打,就算这一次以哈都的性命要挟萨亲王出兵,可来日他们一走,局势又当如何?

  他不禁踱步走到窗前,只见窗外天高雪冷,夜色晦暗,残星照大旗,万里关山,冰河涌动,东北这苦寒之地,仿佛永远都不会有春暖花开的一日。

  忽然,他心头一亮,既然局面如此难以应对,何不兵行险招,险中求胜。

  于是他急忙将马尔塞、佟国纲、彭春和荣安叫了过来,如实对大家交代了自己的想法。

  一番密谈下来,马尔赛不禁皱眉道:“大人,您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

  容若道:“如今时间紧迫,只能险中求胜。这一次我们务求要将萨亲王和罗刹国一并搬到,否则若留下任何一方,东北边境都永无宁日。”

  佟国纲看着容若,目光之中饱含钦佩之情,“纳兰大人,先前老夫不明白为何皇上如此器重于你,可今日老夫总算是明白了。大人果敢冷静,老夫自愧不如。”

  “佟大人言重了。”容若谦虚地笑了笑,“在下的计策能否成功,全在各位的全力配合。”

  荣安道:“大人,您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属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容若道:“好,既然如此,我便命令荣安你率领一个分队,去城外赫哲族的营寨,找到他们的族长,将我的计划说与他们族长听,让他发动东北六族,奋起反抗。”

  荣安将信将疑地道:“大人,他们会相信我们吗。”

  容若道:“放心,我与他们族长早有过协议,你拿这块令牌去找他,他便会明白一切。”说罢将临别时葛拓交给自己的令牌给了荣安。

  荣安接过令牌,看了半晌,道:“大人放心,联络东北六族的事就交给下官了。”

  容若又对马尔赛道:“马统领,你负责劝说萨布素,此人深明大义,必不会与他的兄长同流合污。”

  马尔赛道:“大人放心,属下知道该怎么做。”

  容若对佟国纲道:“佟大人,若盛京局势稳定下来,还需佟大人和彭大人一同坐镇盛京,挥军督战,拔下雅克萨据点。”

  佟国纲道:“纳兰大人,你打算……”

  容若面色凝重,一时间,室内的气氛严肃到极点,容若一字一句说道:“如今我们已将萨亲王逼得狗急跳墙,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有所动作了。届时我便孤身入虎穴,亲手杀了这头猛虎。”

  忽然间,寒风将窗户吹开一线,风雪涌入,室内一片寒冷,仿佛预示了一场在劫难逃的杀戮。

  远方云幕四合,碧水瑶台,天空之上布满了一大片黛青色,宛如生宣之上洇开的颜料,一点点由淡转浓。

  残柳在薄暮的熏风里微微荡漾着,清露点点,纷纷垂落。湖边的一方大理石台上,一位紫衣丽人站在柳树下凭水远眺,冰寒的雾气织成点点轻纱,将她轻盈包裹。

  无边细雪,雾失楼台,她仿佛在那里站了好久,微凉的露水微微润湿她的长发,她却浑然不觉。

  不知何时,她的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跫音,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便看到一把撑开的纸伞,伞上画了红梅翠竹,融化的雪水顺着伞架流淌下来。

  那把伞渐渐举高,露出了伞下之人英俊的容貌,冠玉般的脸膛,微显瘦削的下颚,书眉微蹙,似藏了一段心事,朗目之中光纹流转。

  他是那样挺拔,寂寞淡远,卓然轻举,顾盼之间,流淌着千般魏晋风流。

  “盛京初冬的雪虽然凄美,但却冰寒彻骨,会淤积在肌体中。”他将竹伞举过她的头顶,声音充满了磁性,宛如一颗松子落进了古井深处,激起成章的波纹。

  紫衣丽人依旧面带轻纱,声音里透着脉脉轻寒,“我知道,但是我喜欢。”

  “前几日,多谢纳兰大人替小女子解围。”

  容若凝眉,目光深沉而辽远,“在盛京,得罪了萨亲王,恐怕没有人能太平无事。”

  “我不怕。”紫衣少女促狭地笑了笑,“我能应付。不过大人也要小心为上。”

  岸边垂柳依依,江面风露泠泠,云雾之中,依稀可见一只只雪燕翩然飞翔。

  容若目光一动,望向她雪白的面颊,“那你呢,你该怎么办?”

  紫衣少女转过身,看着她,眼中藏着冷笑:“你想保护我吗?”

  “我会的。”容若上前一步,和她的距离更近了,他的目光里有火一般的灼热,仿佛想要透过那层轻纱,努力看清她的样子。

  紫衣少女狡黠地笑道:“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容若看着她的眼睛,毫不犹豫地道:“是。”

  然而下一刻,紫衣少女的目光霍然变得冰冷,转过头,望着飘满雾气的江面,声音冷肃:“你这么做,不过也就是为了接近我,你和其他男人都一样!”

  风拂过江面,吹散厚重的云朵,雨伞下,两个人的衣袂被风吹乱。

  容若心疼地道:“你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了。是吗,宛儿?”

  紫衣少女仿佛承受不了寒凉的风,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转过身去,冷冷地道:“大人在说什么?”

  容若忽然伸出手,抓住少女纤细伶仃的手腕,急切地道:“宛儿,别再骗我了,摘下面纱,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紫衣少女蹙眉,忽然呵斥道:“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看我的样子。你知道,昨天晚上那些看客,花了上百辆黄金,等了整整两个时辰,只为了看我跳一支舞,他们那些人是什么身份,不是位高权重,就是富甲一方。而你,不过是京城里的一个官员,一个有妇之夫,凭什么想要看到我的容貌。我发过誓,今生不会再让别人看到我的样子,否则,必见血光。”

  她挣脱容若,霍然转身,只留给他一个孤单而决绝的背影,宛如一株孱弱的水仙,独自开在凄风苦雨之中。

  “我会留下来的。”看着她渐渐远去,紫色轻纱凌乱着寒雾,容若忽然说道:“直到你回心转意的那天为止。”

  “那是你的事情。”她走出了他的雨伞庇护的范围,任由漫天细碎的雪花沾染衣裙,带来刺骨的冰寒。

  漫天飞雪之中,他们的距离渐渐拉远,她却始终未曾回头,决绝得一如当初。

  雨伞下,容若怅然而立,白玉雕刻的俊朗面容,在这一刻倏然凝固。

  “宛儿,宛儿,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过往,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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