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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一 月之暗面(二)


  “我倒是想。”沈凤鸣伸手接住了卫楹,“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认为我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赌上君超的性命?”


  十五瞠然未语之际,还是暗影里的三十嗤笑了一声。“你是怕这姑娘听到的越多,就越活不成。”


  沈凤鸣没有否认。于卫楹来说,失去知觉未必不是最安全的留在这里的方式——尤其是在反复无常的“食月”面前。


  “我只说不用对一个小姑娘下杀手,没说放她走。”他看了十五一眼。“你用不着大惊小怪。”


  十五却盯着他的手——那个少女正无力仰在他双臂之间。“你打算怎么处置她?你要留她——这里可没她的容身之所。”


  沈凤鸣不答,将卫楹抱至后面,放落棺中。这当已是他的回答了。他随即起身,“劳你的驾。”他又走到夏琛边上,“帮我抬一抬。”


  “抬——他?”十五疑惑,“他好不容易止住血,现在最好不要动。”


  “所以找你帮忙。”沈凤鸣道,“你手上稳。”


  十五也不知这是句褒扬还是胁迫,瞥了一眼三十,见他并无阻拦之意,喟然:“弄到哪去?”


  沈凤鸣向棺木那边抬了抬下颌。十五转头看了看。卫楹被他放在棺中一侧,另一半看来是要留给夏琛。棺内很宽,两个少年人都身窄,并排躺下绰绰有余,不过十五还是皱了皱眉:“你把他们两个放一起?”


  “你有更好的办法?”沈凤鸣反问。“卫楹既是一个人跑出来,卫家上下定满城找她——我们借鲁家庄停灵,这事不是秘密,卫家迟早找到这来。”


  “卫家怎么知道她不见了就是来……”十五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这姑娘对夏琛有意思?”


  “你才看出来?”沈凤鸣冷冷道。“还不快点。”


  十五不大情愿地与他将夏琛平平抬起,口中嘟哝着,“难怪她又想跑又不想跑的……”


  他见沈凤鸣好像没有搭话的意思,只能歇了口。两人小心翼翼,绕到棺旁将夏琛身体放落,十五止不得又向卫楹瞧一眼,“看不出来啊——冒这个险,就为了那么个不起眼的小子?明知他都‘死’了。”


  冷不防沈凤鸣伸手抓他衣襟,“你最好希望君超没事,否则旧账新账一起算,休想我能放过了你。”


  十五待反驳,可——于夏琛之事,他没有反驳的立场,只能一挣挣开,“你用不着威胁我,要找我算账的人多了——我活得好好的。”


  沈凤鸣没再与他争执,只将匕首丢过来,“凿两个气孔!”


  十五下意识接在手里,着实有点恼火他如此命令,可却似乎又不知——该要如何拒绝。保夏琛无事是他应允沈凤鸣的——三十已经醒来,于是夏琛醒来之前的一切,都应是他欠下的诺。


  “我来吧。”三十走近来。“十五还是不要久留,早点离开此地。”


  沈凤鸣口气冷硬:“你手臂还未恢复。”


  三十却伸右手抚了一抚棺木。紫楠木算不得很硬,也不算松软,用来制棺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他将手于棺壁寻一处隐蔽所在,沈凤鸣只见他指上用力,那完好木壁忽发出轻软哑响,竟是叫他赤手钻出一个孔洞来。


  “你……”他忽仿佛想到什么,“你和马斯是同门?”


  ——他还记得马斯那手狠毒的爪功,指上之力绝非寻常,与眼前所见恍有相似。三十始终不肯明言他与马斯有什么样交情,不过今日看来,他有意用这指法,似乎对此有所松动。


  三十没有看他,“‘食月’受训都差不多,谈不上什么同门不同门。只不过恰好,我与他都在指法上擅长些。”


  “也就是说——马斯的确是‘食月’出身?”


  “他只是受训,并不曾入选‘食月’。”三十道,“我们同年入训,我那时叫他一声‘师兄’。”


  “看起来他不如你。”沈凤鸣试探着,“不然最后怎么是你这个‘师弟’进了‘食月’,他却没有?”


  三十却没有再说话了。剧毒方解,神气尚虚,动用指劲还是令他有几分吃力。十五见得,道:“哥还是歇下。”他似乎觉得匕首并不趁手,弃在一旁,自取出铁钉等物待要凿动,三十却稍稍提了声音:“我叫你出去,没听见么!”


  十五愣了一下:“哥……?”


  三十没有再多说,这样的沉默似乎令人愈发无法回驳。十五无计,只得道:“那我——那我也不走远,你不出来,我哪也不去。”又忍不住瞪了眼沈凤鸣,仿佛要将那句绝非威胁的威胁重新掷到他的身前。


  他到底是旋身从南窗离去了,如他来时一样如一团雾影。沈凤鸣回过头,看着三十。“你想保护他——你怕他真是凶手?”


  三十摇头:“他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沈凤鸣道,“你既不在场,也无有证据。”


  “十五有个短处。”三十看他,“他做不到若无其事地说谎——他藏不住。如果是他,方才他说话时定有不同。”


  “是么。”沈凤鸣取过匕首,自于棺侧凿动,“我还以为——你们‘食月’个个都堪比戏子伶人,我可分不清哪副面孔是真,哪副面孔是假。”


  “一会儿若见尸首,便有分晓。”三十没有多辩。他虽力有未满,但指法不弱,那棺木甚厚却也未曾吃住他指上气劲,叫他注出两枚圆孔来。


  “你不担心他们起疑?”他忽又道,“就算你合了棺,卫家找不到人总不肯罢休,定消追问——你既还不走,为何这么快将夏琛封入棺中。”


  沈凤鸣藏过匕首,将棺盖推拢至只留一道窄缝:“随他起疑——反正以卫矗身份,我封了棺他便不能强要开棺,如此就足够。”


  三十自那最后的隙间注视着棺中两张年轻的面孔。被毒性过度消耗的身体令得他还是决定坐下,以尽可能留存可能会用到的体力。


  “最好是在他们找过来之前就走。”他说道,“夏家庄的人,留在这里本就足堪惹议。如果想让人相信夏琛真死了,你若不是立时送他尸体回临安,就该去找曲重生报仇,可两件事你都没有做。即使‘无双卫’不能将你怎样——也不要小看了曲重生。”


  沈凤鸣不语。他如何又不盼着尽快启程,可——夏琛伤势太重,经不起路途动荡,若是假作尸体,搬动之人必越发不加小心,他如何能冒这个险?倘途中有了醒转,伤势要整理不说,总有水米之需,避人耳目说来容易,又如何能保一路天衣无缝?


  “最少总要等到万夕阳之事水落石出。”沈凤鸣回身整理起堂中痕迹,“你说得是没错,不过比起我,最该惹议的难道不是那两个姓夏的。君超那个叔父和堂兄,就算不是正支嫡亲,也不至于这般凉薄不顾,影踪不见——我刚才却听鲁夫人说,这两人下午竟又出现在东水盟的武林大会上——虽不知去做什么,总之不是替他讨说法。”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逼视住三十:“你应该知道吧?这两人的底细。到底——他们是不是事先就跟曲重生沆瀣一气——你们想要君超的性命,想要对付夏家庄,这其中,他们到底有没有份?”


  “这事我不知。”三十答得很肯定,“即使知晓——我也不会告诉你。”


  “你会不知?曲重生若不先将全盘计划告知于你,你如何能做他的替身!”沈凤鸣不觉冷笑,“呵,可惜,可惜你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傀儡——他既已越过你使唤你的人,当是不将你放在眼中,你何必还要替他隐瞒?”


  “我与你说过,食月有食月之‘原则’。”三十道,“他怎么做是他的事,但我不会因此违背‘食月’之初衷。”


  “你宁愿做曲重生的走狗。”沈凤鸣语含揶揄,“我果然没说错。”


  这话似乎也并未能激怒三十,沈凤鸣忍不住道:“他是什么样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知道他太多秘密,早是他心头刺。他今日能插手‘食月’,明日说不定就能要你的命!”


  “用不着明日。”三十笑笑,“他每一日都想要我的命。”


  “那你还留在他那——等死?”沈凤鸣恨恨。


  三十却不知为何默然了下,沈凤鸣待要再说什么,他却忽道:“我是不大想活了。”


  沈凤鸣微微一怔。三十说得突兀,他本该越发挖苦,可不知为何,他觉他此际的语气与容情,偏不似戏言。


  “只是……不想死得太随意。”三十接着道,“一直——也没找到个满意的死法。”


  沈凤鸣有点说不出话,半晌方道:“所以你今日明知中毒却拖了这么久,该不会你觉得——这么死就算‘满意’了?”


  三十看了看自己不能动弹的手。“比起现在这个样子,死了的确令人满意得多。”


  他抬头看沈凤鸣:“难道你就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与其不完满地活着,何如去死。”


  “我可没有。”沈凤鸣道,“我怎么的都得活着。完满——呵,物极必反,何如不完满。”


  “是啊……”三十喃喃,“‘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可我便是忍不得……”


  “那能怪谁。”沈凤鸣讥讽,“我还道你只是会发病,哪知还至于寻死,而令得你至今没死的竟又是没找到个如意的死法——你这等人,当真绝无仅有。”


  他见三十垂头并不说话,忽想到什么。“起先你来街市找我——是真要与我说你这‘心疾’的事?”


  “可惜你不信。”


  “你真将这‘心疾’之解寄望于我?我可没这个本事。”沈凤鸣道,“你有那么多兄弟,为何不找他们去说?”


  “有些事,便是无法与太过亲近之人开口的。”三十道,“至于你——我只姑且一试,说不定我有一天心疾得愈,便能卸下心负将你杀了灭口——岂非两得。”


  沈凤鸣反听得嗤笑一声:“我倒是信你做得出来。不过——”他凑近三十,十分挖苦,“别忘了你现在是个残废。你且敢说,我便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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