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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心事


既然是为了我想要的东西,那么我不论受什么伤,都甘之如饴。

        这句话在陈津宜的心里荡出一层层涟漪,她反复品味、消化。

        可越想越难过。

        为了想要的爱、想要的尊重、想要的快乐,她必须要受伤吗?她应该甘之如饴吗?

        陈津宜的眸蓄起了一片哀伤,清明的瞳染上模糊的水汽。

        她想,他同她是一样“矫情”的人,所以应该知道答案,于是脱口而出,略带哽咽地问少年:“那你说,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必定要受伤吗?”

        世界上有那么多清晰的因果关系,她唯独看不清这一个;世界上有那么多逻辑推理题,她唯独算不明白这一个。陈津宜期待少年能给她一个答案,最好是肯定的答案,因为那样她至少会获得些许安慰——现在的痛都在为她之后的心想事成作铺垫,柳暗花明终有一村。

        林宥岚本是赞同这个观点的。

        他不想当什么哲学家,理论地去追究万事万物的本原,他的看法全凭已知的经验。他成长到如今,所见的,所经历的,都刻画着这样的规律:人要想得到什么,就必须牺牲自己些什么。所以他当然也不例外。这就是世界的背面,人人都该确信。

        可林宥岚还是犹豫了,就在他捕捉到女孩子眼里泛起的泪光后。

        那清澈却哀伤的底色,示给他最柔软无助的一面。她胆小,所以好像时时瑟缩着身子;可她胆子似乎又很大,连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都敢搭救。

        她那些自以为隐秘的情绪,别人却看得清晰,就比如这道题,她问得并没有她计划中那样隐晦。林宥岚能感觉到,女孩大约无意间探入世界的背面,她抗拒、挣扎,而她红肿的脸,即是叛逆的代价。

        林宥岚又想起了林玉真。

        那人为了自己所求的而不顾一切,所以柔肠寸断,没能落得好下场。

        倾然间,他模糊了感觉,只见到是林玉真伤心欲绝、泪如雨下,坐在自己面前,无助地问自己同样的话——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必定要受伤吗?

        他自然难以启齿。他没有一刻不希望,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阴暗处;他没有一刻不希望,林玉真能永远站在春风与阳光里,同他一起;他没有一刻不希望,人真心想要什么,便能获得什么。

        可哪有那样白白的好事?所以世间命定,总会有前仆后继的伤心人,总会有原本灿烂的花,被这追寻春季的欲望逼迫得在秋日破败。

        林玉真就是那株破败的花,那眼前的女孩呢?会不会是下一个?

        今夜风轻轻,两个人各怀心事。

        但是,是一样的哀伤。

        “哎呀,我在说什么啊……同学,当我胡说八道吧……”陈津宜见少年没有立刻回答,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提的话题太过“隐私”,让对方不知所措了,于是打起哈哈来,想收回自己那丁点泄露出去的情绪。

        林宥岚还是没说出“是”字。他撒下一个谎。

        他不看女孩如蝴蝶翅膀般颤动的眼睫,而是垂着眼看灯火撒下的黄,语气温柔下来,带着风都缓慢:“必定要受伤么?不是,当然不是。想要的东西固然重要,但是自己更重要。”

        少年突然抛出的对白在陈津宜心中惊起了一滩鸥鹭,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他继而补充道:“只有傻子才会允许自己不停地受伤。”

        他的话说得又酸又土,但却字字由衷。不光说与女孩听,更是默默说与那个离他而去的人听——你自己更重要。你先爱自己,世界才会赶来爱你。

        可他没发现这其中的矛盾之处。他也在允许自己不断地受伤,他也是那个傻子。

        陈津宜沉默良久的结果,只是轻飘飘的一句“我明白了”。随后,她便站起身来,去拍打自己的校服裤子,想要将上面染上的一层尘土打掉。

        林宥岚静默地听她与自己道别。她说时间已经很晚,自己是时候回家,不然爸爸妈妈会着急。

        陈津宜的逃跑行为很是干脆利落,她不是真的觉得该回家了,她只是意乱如麻,想拥有片刻的安静。这一整天下来,乱七八糟的事都累积到她的头上,她太累了,她想将自己锁在自己的小屋里,什么也不想,好好睡一觉。

        她好怀念无风无浪、百无聊赖的日子。

        林宥岚抬头看她离开的身影,只觉得她像一阵过云雨,来得快,走得也快。

        最终,他还是没忍住,开口喊了她一声——“喂!”

        陈津宜顿住脚步,只调回半个身子看他,等着少年的下文。

        “脸……要冰敷。”少年幽幽地说。

        意识到林宥岚所指,陈津宜有些惊讶,她连回以少年同样的关心都忘了,只柔声道了个谢:“好,谢谢你。”

        说完以后,陈津宜就没再停下步子。她的脑子很乱,密密麻麻的,全都是那句“自己更重要”。

        她自认想得到的东西有很多,觉得重要的东西也很多,但她似乎真的没有思考过,自己的感受重要与否。她虽在口头上说一句自己“明白了”,可怎么能真的一下子参透?这是违背她十几年生活习惯的想法。

        陈津宜觉得自己像一叶扁舟,正要顺着今晚汹涌的浪潮,逐渐远去。推她的,是现实的痛楚,是少年的答案;迎接她的,是路线的偏移,是事态的失控。

        踏出安全区的这一步,她并不后悔,但她不能再走远了。

        陈津宜回家时是胡映荣来开的门。

        胡映荣一脸平静。

        没有惊慌失措地报警,没有着急地出门去找她,甚至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胡映荣心如止水,似乎有一种自信,逃出这扇门的陈津宜,一定会自己走回来,就像是自信,陈津宜的人生,虽然会有许多未知数的存在,但总体是被抓在他们手心。

        客厅的灯都灭了,卧室里传来男人震天的鼾声。胡映荣只说了让她快去写作业、早些睡觉的话,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陈津宜没力气再接话,她快步拿起已被人放回沙发上的书包,回屋关门。

        给门上了锁,陈津宜才彻底松懈。她一下子仰倒在床上,愣愣地看天花板,眼前的白在她的眼中幻化出频闪的彩,她什么也不想,只专心聚焦,感受肺部的起伏。

        好一会儿,她才回了魂,起身继续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她写作业,洗漱,然后换上睡衣,躺上床。除了贴张凉水蘸湿的卫生纸在脸颊外,她也和平常一样,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宥岚回到环线外的别墅时,夜已极深。

        他的手不再流血了,可他脸上的淤痕正新鲜。他根本没预料到自己今天会受伤。他这样带着伤回家,一定会被揪住,但没有办法,如果他选择不回家,第二天直接去学校,多嘴的老师和同学也会给这件事的事态升个几级。左右都是纸包不住火的结果。

        与其辗转让舅舅知道然后被数落,还不如直接挨顿骂好。

        庭院的大门敞开着,林宥岚走进去后顺手将它关上。随着他关门声音而动的,是住宅楼的深棕色木门。一个中年女人开了门,探出头来,看到是林宥岚回来,松了口气,随即快步走向他。

        “宥岚,你可算回来了!你手机为什么关机呀?一直联系不到你,都要急死人了!你书包呢?怎么没带回来?哎哟!你脸上这伤是怎么弄的?又打架了?”

        女人在他身边急得团团转,话茬一句接着一句。

        “我舅舅呢?”林宥岚一边向屋里走一边问。

        “林先生一直等着你吃晚饭,等到现在,还在客厅坐着呢……”女人皱着眉说,顿了一顿,又小声提醒他,“生着大气呢,你别犟嘴,认个错就过去了。”

        林宥岚点了点头,拉开门走进屋内。

        穿白衬衫的男人一只胳膊架在纯黑的真皮沙发靠背上,正仰着身子打电话。他身形慵懒,语气却是沉着而冷静。意识到是林宥岚进门,男人猛地扭过头来瞪他,眼神凌厉,一道如剑的浓眉都拧巴成麻绳。

        恨不得朝林宥岚身上扔刀子一样。

        林宥岚耸耸肩,丝毫不惧怕男人投来的目光,他径直走到厨房,拿出个玻璃杯,想给自己倒杯水喝。女人也跟在后边来到厨房,动手开火,去热流理台上已经凉透的几盘菜,顺便瞄了几眼少年倒水的动作,见他全程只用了右手,抿了抿嘴,还是没点破。

        男人稍稍应付几句就挂了电话,终于从那张深陷了一个晚上的沙发离开,也跟到厨房来。

        一个在台里,一个在台外。

        四目相对,一个人轻松自在,另一个怒气冲天。

        林宥岚放下手中的玻璃杯,知道林仲成的火气要憋不住了,倒很是镇定地开口:“舅舅,你想说什么就快说。说完我们好吃饭,我饿了。”

        “哼,你饿了?你还有脸说?老子为了等着你一块吃饭,一直等到现在,连个西北风都他妈没喝上呢!我都没嗷嗷喊饿,你有脸说饿?”林仲成咬牙切齿地说,脸色十分难看,又接着问他,“你有什么天大的事赶着去做,连手机都关机?不知道给个电话?”

        从接到司机的报告开始,林仲成就给林宥岚打了无数个电话,可响起的一直都是关机的语音提示,后面他又联系林宥岚的班主任,也只是得到他早就离开的消息。不回家,也没个信儿,林仲成差点以为他是被“九头豹”的手下抓去煲汤了。

        “九头豹”是林仲成死对头的外号,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外号,是因为那人以前刚出来混时,在赌场有一手掷“豹子”的绝活。两个人多年抢夺ktv、酒吧和各种灰色产业的资源,彼此虽然面上维持着和平的关系,可一旦见面,还是忍不住分外眼红。

        林仲成以为自己是被对手给报复了,可他没什么把握,所以他先旁敲侧击,给九头豹手下常去的那家按摩场的老板打电话。刚寒暄着从最近生意如何问起,林宥岚便站在他面前了,气得他七窍快生烟。

        “手机没电了。”林宥岚如实回答。

        林仲成注意到他脸上的红痕,很是不悦,又挑着眉问他:“你是又去打架了?”

        “是。”他说得坦然。

        “还受伤了?!”林仲成声调又高了八度。

        “是,小伤。”

        “你这个兔崽子!我跟你说过什么,你是不是根本不当回事?把我说的话当他妈耳旁风是吧?是不是就想把你舅舅气死,好以后没人管你?林宥岚,林少爷,总有一天,我这条命没让仇家拿走,倒让你给我霍霍完了……想想就他妈冤得慌!”林仲成气得脸都青了,来回踱步,皮鞋跺在地上发出有序的韵律,嘴也不停,像机关枪一样,狂飙子弹。

        “舅舅,你放心,你说的话我都记得,我有分寸。至于把你气死……你就更别担心了,祸害遗千年,你还有好几百年的活头。”林宥岚闷笑一声,存心毒舌。

        “嘶——你有个屁分寸!”林仲成反驳道,“你要是有分寸,就不该再惹是生非,天天跟别人打架。你是不是忘了,你一个月前才刚因为打架斗殴被退学!我到处托关系给你办转学,是为了让你重新开始,好好学习,不是为了让你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度日的!”

        林宥岚已意料到林仲成会提到他被退学没多久的事。他没骗林仲成,他现在已经收敛很多了,只是这架,他不得不打。

        他没解释,反而看向旁边被迫观战的无辜女人,对着她温柔启齿:“红姨,已经很晚了,你回家去吧,饭我们一会儿就吃。今天辛苦你,明天休息一下吧。”

        红姨听到林宥岚所说,“哎”了一声,下手把火关了。她看两人神色截然不同,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卸了身上的围裙,离开了。

        男人在这间隙,努力平复呼吸,又点燃一支香烟,一口一口不停。

        伴着缭绕烟雾和关门的声响,他又开口,声音平和了一些:“还是说,宥岚,你早就下定决心,想重走我的路,过生死都抛开、日夜都难安的生活?也不管自己会不会有一天缺胳膊断腿,死都落不得一个全尸,或者会不会蹲牢班,白瞎几十年光阴?”

        林仲成浸在烟气中的面孔十分凝重,丝毫没有吓人的意思。

        他高中辍学,到处打架惹事,暴力和情仇完全洗刷了他的人格,他跟着那些帮派的喽啰到处收保护费,拿到钱还嫌不够,是滋生了贪念,想占山为王,踩着别人的肩骨往上爬,直到自己说了算,才算。可他走的又不是什么康庄大道,怎么会有光明照身?于是,他在淤泥之中浮浮沉沉,每天所想的,不是钱就是权,不是砍人就是被砍,过得是一个命数无定,活得叫一个战战兢兢,在一天就算一天,算一天当赚一天。有了想保护的人以后,他自己更是失了胆气,多了惊惧,寝食都难安。

        正因如此,他才醒悟——什么东西都比不得安心睡上一觉珍贵,比不得身边的人珍贵。

        就算后来他转去行商,也终究还是没能完全逃离这个污浊之地。人格的重塑,才不像洗掉一个纹身那样简单。

        一个选择影响一生,他自己就是实例,所以林仲成不想让亲外甥步自己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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