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章质夫进筑浅攻,种师道赴阙献捷

　　从绍圣元年（1094年）开始，章惇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将朝廷内外的和事佬们一一替换。“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朝廷内部的妥协势力被陆续辞退，而宋夏边境的各战区长官被陆续换成强硬派人物。

　　完成了一系列的人士调动后，边境战时政府以及朝廷战时指挥体系顺利组建成立。在章惇的统一部署下，大宋朝廷一改元祐时期司马光等人对西夏妥协退让的政策，准备对西夏秋后算账，报仇雪恨。

　　说到这个人事调动，还有一段插曲——我们的“扫地僧”章楶爷爷，差一点就被提前退休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绍圣初年（1094年），“扫地僧”章楶已经六十八岁了。年轻的宋哲宗翻阅官员档案，看到章楶年纪又大，政治立场上又倾向于旧党（章楶对外是强硬派，但对内是保守派）。“爱卿，这章质夫（章楶，字质夫）都快七十岁了，怎么还让他镇守边关？朝中当真就无人可用么？”哲宗对宰相章惇说，“西北苦寒，让他到南方养老。”当即朱红御笔一挥，在履历上写下“广州”二字。

　　章惇捧着这御批，也不好多说什么。一则是章楶年纪确实太大了，常言道云“人生七十古来稀”（按照当时平均寿命）；二则这个章楶对恢复新法不太热情；三则自己身为宰相，最忌讳别人说他结党营私，而章楶和自己毕竟是远亲。由于这些原因，章惇只好按照宋哲宗的意思，将章楶调任知广州（市长）。

　　其实这也不怪哲宗，章楶取得洪德砦大捷时，朝中大小事务都由高滔滔老太后做主。那时候青春期的哲宗正与奶奶展开“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对朝中事物采取无视态度。正因如此，他对章楶的能耐并不清楚。

　　好在哲宗是一个善于学习的少年，他亲政之后，花了很多时间来补习“功课”，了解那些过去被自己忽视或无视的政事。终于有一天，他看到一份奏章，那是章楶对西夏战略的论述。

　　“进筑浅攻，各路配合”，在这份奏折中，章楶详细的讲述了他对西夏的战略。这个战略延续了种谔“经营横山”、“筑城圈地”的思路，又在此基础上有所升华。这是章楶结合自己在环庆战区四年的工作经验，总结出的致胜之道。这八个字什么意思呢？

　　“进筑浅攻”，简单的说就是：不但要用城堡限制敌人的活动区域，而且要依托城堡为根据地，与敌人展开游击战；主动出击，不断杀伤敌人员、毁坏敌战略物资，积少成多，以削弱敌人的战争潜力。这个战略在“进筑”思路上与种谔是一致的；但其“浅攻”的思想，比种谔又更胜一筹。

　　“各路配合”，简单的说就是：宋夏前线六大战区轮流修碉堡，部分战区在修城的时候，其他友军主动进攻西夏，以牵制敌人，让敌人无暇拆城——这条可以算是章楶的创新，他将自己在环庆战区的“机动防御”战法扩大到整个宋夏前线，这是一种结合实际的理论升华。

　　看到这份奏章，宋哲宗耳目一新，大有醍醐灌顶之感，“这个章质夫不简单，年近古稀，却真个将才！”哲宗自语道。

　　“来人！”宋哲宗兴奋的大喊，“宣朕旨意：章质夫深谙兵法，神机妙算，人才难得。朕要请他回来！”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王勃《滕王阁序》），历史上许多怀有大才的奇人异士，往往因为机缘错过，只留下一个遗憾的传说。幸好这样的悲剧没有发生在章楶身上。

　　绍圣四年（1097年）正月，七十一岁的“扫地僧”章楶接到神宗皇帝诏书：“朕有要事讨教，爱卿不日启程，与传旨人等同返京城”。“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龟虽寿》），这位传奇的老人章楶——章质夫，将在人生的夕阳迟暮，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绍圣三年（1096年）十月，小梁太后母子二人亲领五十万大军大举进攻吕惠卿的鄜（fū）延路。在执行“机动防御”的宋军面前，来势汹汹的夏军捞不到便宜，很快撤兵，最终只攻破了金明砦，杀伤宋军三千人，然后扬长而去。

　　差不多在章楶一行启程离开广州的同一时间（1097年元月），宋哲宗军下令西北宋军发动反攻。泾原军一部主动出击，夺取了西夏的没烟峡要塞，斩首三千人。这不仅报了金明砦的一箭之仇，也夺取了进入天都山地区的通道。

　　很快，夏军七万人向鄜（fū）延路的绥德发起报复，被吕惠卿击败。乘胜追击的鄜延军攻克了与鄜（fū）延接壤的葭芦，并且修复了葭芦要塞——这距离沈括第一次计取葭芦，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在鄜延军收复葭芦的同时，风尘仆仆的章楶来到了帝都，他终于在有生之年第一次见到年轻的哲宗皇帝（也是最后一次），当面讨论起“进筑浅攻”之事。这一君一臣，哲宗天资英纵、触类旁通，而章楶胸有成竹、老谋深算，两人很快就把思路沟通的一清二楚。

　　哲宗当即拍手叫绝：“爱卿此计甚妙，若依此行事，何愁西夏不平！”当即任命章楶为泾原路经略使，知渭州，同时统筹各大战区军事。一切筑城所需按照章楶的意思办，要人给人，要钱给钱，马上开始！

　　绍圣四年（1097年）二月，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马、工匠队伍，章楶再次奔赴西北。到任后，他以七十一岁的高龄潜入敌占区内，亲自勘察地形，最终选定了西夏境内的石门峡江口。他要将这里作为“进筑浅攻”的起点，在这里修建两座城堡（相隔不远）。宋哲宗已经为此二城取好了名字——平夏城、灵平砦——顾名思义，他希望这两座城堡开始，灭亡西夏。

　　章楶首先演了一出扮猪吃虎，他下令在宋军各防区内大张旗鼓的修缮城防，装出一副生怕夏军进攻的样子。然后，在夏军没有发觉的情况下，章楶统领熙河、秦凤、环庆、泾原四路之师，共八万精锐战兵，掩护十多万筑城部队（厢军、保甲民兵）渡过葫芦川，赶赴预定工地，抓紧时间筑城。

　　发现宋军的大队人马，当地西夏守军仓皇集合了十万部落蕃兵，试图阻止章楶筑城。然而在以逸待劳的宋军精锐面前，西夏的地方部队被轻易的打散了。章楶击败夏军，斩俘三万余人，并且乘胜攻取了西夏的洪州（今陕西靖边县南）。十二年前，西夏倾全国之兵，再加上宋军徐禧的胡乱指挥，这才以众击寡啃下了永乐城。如今他们面对章楶，奇迹不会再发生了！

　　章楶进展神速，只用了二十二天，两座城池平地而起。在这二十二天中，由于西夏守军无法再次组织人马进攻。许多西夏的百姓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宋人的两座城池在自己家门口拔地而起，他们忍不住破口大骂：“什么狗屁贵族老爷，就知道吃喝玩乐，宋人都欺负到家里来了！”

　　继续叫骂吧，章楶并没有停止筑城。在完成平夏、灵平这两座城堡之后，环庆、鄜延、河东、熙河四大战区互相配合，开始向西夏境内大规模集体筑城。在半年之内，宋军择取险要之处，堆出来五十多座城堡。在章楶的统筹规划下，当年种谔的“经略横山”已经初步实现了。横山周围，有好几座城堡就造在当年种谔选定的原址上，一代名将终于可以瞑目了！

　　面对宋军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城堡，西夏对此是惊恐万分。但是在宋军各路互相配合的“浅攻”面前，他们又被折腾的疲惫不堪。夏军往往刚在一个区域集结好人马，此处宋军又撤了，忽然又报数百里外另一处发现宋军，请求增援。

　　刚开始，西夏守军疲于奔命。被折腾了几个月之后，他们无奈的选择主动收缩部队——反正那些边关城寨也来不及救援，干脆少放点人马，至少能少死一点。面对章楶六大战区的包围“浅攻”，西夏麻木了。

　　然而章楶并没有就此停止，五十座城堡？远远不够！老夫不光要横山，老夫还要夺取西夏的天都山！

　　“天都山畜牧、耕稼、膏腴之地，人力精良，出产良马，夏人得此则能为国，失此则于兵、于食皆有妨阙”——几个月前，在面见皇帝时，章楶对哲宗如是说，“将来进筑城寨，占据了当，夏人所有惟余兴、灵二州，虽未灭亡，大势已定。”

　　绍圣五年（1098年，后来改号元符元年）的秋天，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宋军城堡，西夏小梁太后终于忍不住了——与其这样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她召集了四十万军队，再一次领着儿子御驾亲征。说实话，她对章楶有心理阴影，面对章楶“战兵在外，守军在内”的“机动防御”，小梁太后并没有破解的办法。

　　“平夏城是这些城堡群的核心”，在军事会议，上小梁太后如是说，“平夏守将郭成、灵平守将折可适，他们是宋军最勇猛的将领。我们只要攻破平夏，其余宋军将不寒而栗。”以她的战略思维能力，只能想到这些了。

　　通过环庆保卫战，大家已经知道章楶的路数了。彼时，章楶只能指挥区区环庆一路，五万人马，其中机动部队只有两万多人。这一次，“扫地僧”章楶可是得到强力的友军支援，宋朝西北前线六大战区，全都派出了参战部队——八万精锐，全是机动部队。这是五路伐夏后，西北战区难得的全体出动（除了永兴军路）。

　　西夏小梁太后倒是稍微吸取了教训，她没有将四十万大军一股脑的压在平夏城。这一次，她将大军一分为二：一支大军专门围攻平夏；另一支大军包围平夏周边的灵平砦等四座城堡，阻断宋军互相支援——对章楶机动防御的难题，这大概是她能想到的最好解法了。

　　尽管小梁太后战前做了严格的保密，这一切，还是没能逃脱章楶的谍报。战争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小梁太后的预料，这次平夏之战，战场之大，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小梁看到平夏城方圆百里，而章楶看到整个西夏——这就是段位上的差距，二流高手和绝顶高手的差距。

　　趁着西夏大军被牵制在平夏城周围，河东路宋军主动出击，深入西夏腹地，烧杀抢掠。熙河路也派出轻骑兵大打草谷，缴获了数万头牛羊，杀死上千西夏守军。由于这两路宋军的偷袭，进攻平夏城的夏军很快就面临粮草不济的困扰。

　　环庆路、秦凤路混编了一支两万六千人的野战兵团，在种朴（名将种谔之子）以及姚雄、姚古兄弟（姚兕之子，姚麟侄子）的带领下前往平夏城支援。性格火爆的姚氏兄弟希望立即进兵解围（二十年后，姚古在类似场景下将作出完全相反的抉择，而那个抉择最终影响了历史），但种朴阻止了他们。

　　“我们是平夏守军的心理支柱，如果我们遭受哪怕一点点挫折，敌人拿着缴获在城下示威，城内守军的信心都可能崩溃”，种朴如是说，“必须先侦察敌情，只要我们实力尚在，守军就有勇气坚持。”

　　他随后补充道：“守卫平夏的是郭成，有他坐镇，你们难道不放心么？”种朴说服了姚氏兄弟。事实证明，他的决断是完全正确的。守卫平夏城的郭成，在十五年前的元丰五路伐夏中，是刘昌祚泾原军团的先锋官，那时候的他一直扮演敢死队长的角色。而如今，他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将（战后，郭成对种朴和姚氏兄弟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们来的太早”）。

　　正如种朴所料，尽管小梁太后使出了浑身解数——冲撞车、攻城塔、堆沙包——面对郭成率领的五千守军，数十万夏军围攻了十四天，每日除了丢下大量尸体，毫无进展。寒冬要来临了，而这一次，老天爷站在宋人这边。在第十四天的夜晚，强风摧毁了夏军的攻城塔，吹断了夏军的许多战旗——口粮耗尽的夏军将此视为天谴，一片惊慌失措。

　　看到手下慌乱无序的数十万大军，小梁太后又气又恨，这个可怜的寡妇在指挥部嚎嚎大哭，继而下令全军在子夜时撤退。北风呼啸，月黑风高，在这个诡异的夜，军心涣散的西夏大军原本就士气低落；半路上，他们又遭到种朴、姚古兄弟的伏击，黑灯瞎火之中，一片鬼哭狼嚎。披头散发的小梁太后带着儿子一起，被上千铁鹞子簇拥着冲出了包围圈，一路往兴州（西夏国都）奔去。

　　谁也算不清，这一夜夏军死了多少人，但章楶并没有停止追击。谍报探知，从平夏城突围的夏军各自逃回老家，但夏军的许多酋长、贵族都撤回了天都山。十七年前，大太监李宪一把火烧掉了西夏在天都山的皇宫，后来，西夏将其重建，依然是作为重要据点和国库。

　　章楶命令郭成、折可适二将，率领一万骑兵，分成六个纵队，渗入天都山。当时天寒地冻，大雪封山，天都山西夏大营正在搞篝火晚会，一群西夏贵族们，喝酒、烤肉，大快朵颐，美女相伴，载歌载舞，好不热闹！完全没有料到宋军会在这时候杀过来。

　　乘风踏雪的折可适、郭成带领上万骑兵，分进合击，如同神兵天降，忽然包围了篝火晚会现场。喝醉酒的西夏老爷们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在一片茫然中做了宋军的俘虏。这一战，折可适、郭成兵不血刃，俘敌三千，活捉了西夏两个战区司令、大小军官数百，缴获牛马不下十万。

　　平夏城之战，至此圆满谢幕！章楶一出，谁与争锋！

　　对于是次辉煌胜利，哲宗心满意足，接受百官祝贺，大赏有功人等。折可适、郭成二人均被越级提拔，晋升为防御使（中将）。宋哲宗下旨章楶，要求他把两员西夏大将带上枷锁，押送京城，但章楶上奏说：“请陛下开恩，臣已将此二将收归麾下，留作谍报之用”。就这样，章楶又发展了两个重量级线人！

　　为了庆祝胜利，章楶派出一队人马，押送部分俘虏和缴获的西夏战旗、铠甲等物送往京城，向太庙献捷。带队的军官，是个年近五十的威严壮汉——他是名将种谔的侄子，种朴的堂弟，十七年前，曾跟随着叔父在无定河畔正面对决铁鹞子——在不远的未来，这个名叫种师道的男人将继续见证许多重大的历史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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