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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又来了几拨人,买走了西邨的好几只鹞子。丝丽只卖出几只,心里发憷,脸上布满了阴云。

  街面上又冷清下来。丝丽趁着无人,气鼓鼓的对西邨说:“西邨,你个矮北瓜!没想到一年过来你们家偷偷地在鹞子上写谜语了,都是从那个‘诗盘子’上抄的呀?”

  西邨的肚子饿了,从背篮里抓起用布裹着的馒糕,打开后拿出一块,一边啃,一边回答说:“吾爹早就在鹞子上写诗写谜语了,你家不知道?有的是从‘诗盘子’上抄的,有的是吾和爹改的。”

  丝丽走到西邨跟前,“哎,西邨,你们家的‘诗盘子’能让吾抄几首吗?抄完了吾就还给你,行不行?吾送一本连环画给你!”

  “得问吾爹,吾做不了主。不过,吾想,你死了这条心吧,吾爹不会给你抄的。”西邨啃着冰冷的馒糕,使劲地嚼着。

  “你爹太势利了,只顾自家发财!多赚钱买药吃!”丝丽气愤地离开了,走回她的背篮。

  “你真恶毒!你咒骂谁呀?吾爹挣钱造新房的,你家卖了鹞子才买药喝呢,势利婆!”西邨怒火中烧的样子。

  “那你爹为啥不把‘诗盘子’给吾家看?这不叫势利叫什么?”

  “为啥吾家的东西要给你看?横蛮霸道不讲理!吾家借的牛被人偷走了,春耕的时候吾爹跟你爹说借你家的牛用两天,你爹宁可让你家的牛在家里睡觉,说有病,就是不借。吾爹和娘只好自己扶犁自己耕,吾爹都累得吐血了,吾娘还在地里摔了几跤,差点把腿摔断了。你爹太势利,真狠毒,见死不救!”西邨想起他家的往事,心里很难过,对丝丽家很气愤,说话也带着怒气。

  “哦,你爹只记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吾爹帮你家修房子的大事为啥不记得了,啊?”丝丽反驳说。

  “你爹那叫帮呀?吾家借的牛被人偷了,吾爹吾娘落下一屁股的债,又病又急,茅草房又被龙卷风刮倒,家里遭了难,西村的人都来帮忙,就你爹是最后一个来的,而且是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太阳都要落山了,你爹才来,干了一会儿的活,还在吾家吃饭!吃得比谁都多!临走的时候还把吾刚挖回来的山芋拣了几个包在衣兜里带走,像贼一样不要脸,趁火打劫!你还有脸说这话,坍台!”西邨气得掬起了嘴。

  “你个矮北瓜真是忘本,你爷爷流落到西村,还不是吾爹帮着说好话你太爷爷才收留的吗?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鬼门关讨饭呢!”丝丽讥讽道。

  “那个时候你还在茅坑边上找屎呢!”西邨提高了喉咙,气愤地吼道。“吾爹从上海回来,向你爹借几升粮食,你家就是不借。以为吾爹还不起还是会赖账?势利鬼!知道吾爹做鹞子能赚钱,你爹厚着脸皮来求教。吾爹大人有大量,没计较,教会了你爹。可是,你家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吾家有了难,你爹不但不帮,还来揩油沾便宜,不要脸!”

  “你家的‘诗盘子’不借就不借了吧,说那么都气话做什么?丝瓜藤、扁豆藤,还要扯上葫芦藤,绞在一起弄不清!”丝丽根本不觉得耻辱,反而振振有词。

  “吾才不跟你胡绞呢!吾娘说的,不要气,只怕记!吾一定争口气,帮吾爹把欠的债还清了,再把茅草房翻成了砖瓦房,吾家就不愁了,你也看不到吾家的笑话了!哼!”说完,西邨舒了一口气,仿佛他家的砖瓦房正在造,日子有指望了。

  “就靠你卖鹞子还债造瓦房?做你的大头梦吧!”丝丽冷笑道。

  “造楼房,气死你!”西邨赌气说。

  “好好好,看你家造楼房!不跟你赌嘴了。”丝丽感觉内急,便装出笑脸,“西邨,你想不想去撒尿?你要不急,先帮吾看一下,吾撒完了你再去。”说着,把背篮拿过来放在西邨的旁边。“帮吾看好啦,别让大风刮倒了。吾马上就回来。”

  一会儿,丝丽提着裤腰急急地来了。“你去吧,就在前面弄堂里的拐弯处,有个厕所。”

  “那行,丝丽,你帮吾看一会。”西邨把背篮往台阶里面挪了挪,又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小跑步去了。

  可是,不过几分钟的功夫,西邨刚要出弄堂回到街面的时候,只听丝丽大叫:“哎呀,鬼吹风!”西邨的背篮从台阶上向街面中间翻着筋斗倒过来。鹞子是纸糊的啊,这么一翻一倒,还有命嚒!西邨像触了电似的跑过去抢背篮。丝丽却扶住自己的背篮直跺脚:“哎呀,鬼吹风啊,拉都拉不住啊!西邨,该你倒霉呐!”

  西邨终于扶住了背篮,惊魂未定,脑袋里一片嗡嗡:“完了!吾的鹞子完了!怎么卖啊?”

  “实在对不起啊,西邨。你走的时候吾是按住背篮的,你看见了吧?你不知道,是鬼吹风啊,突然而来,力气太大了,吾按都按不住!好像非要从吾手里夺走似的,吾的人都差一点被拉走了!原来只听见大人说,鬼吹风非常厉害,没想到今天吾碰上了,真的十分厉害。”丝丽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用手拍着自己鼓鼓的胸口。

  “哪来的鬼吹风啊,是你推倒的!为啥你的鹞子好好的?势利婆,你真阴险真狠毒!”西邨既心疼又气愤,心里还有点后悔。

  “你别胡说啊,姐是那种人吗?你是没碰到鬼吹风的厉害,突然而来,突然而去,谁挡得了?”丝丽仍然惊魂未定的样子。

  “这下子你开心了吧?吾家的鹞子破了,你的鹞子好卖了,是不是?你是成心的!”西邨检查背篮里的鹞子。

  “快看看,鹞子碍不碍事?有没有破损?要有的话,姐背篮里带着浆糊和修补的纸呢。”丝丽扶着自己的背篮,把头凑过来问。

  “别假慈悲了!吾带着呢!”好几只鹞子的翅膀处破了,黑乎乎的爆竹灰沾在鹞子上。“这个样子怎么卖得出去啊!”西邨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小心地抓住背篮的把子,拎到台阶上,把破损的鹞子从背篮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用自己的身体挡着风,再拿出浆糊和纸修补破损处。“吾应该想到的,不该把背篮丢在这里去撒尿,应该带在身边!是自己太大意,太信任别人了,怪自己!”

  这时候,从街的西头涌来一群六七个都在十三四岁的大男孩,打头的是个手里拿着弹弓的胖墩,前呼后拥。

  丝丽见这阵势,情知来者不善,背起背篮,拔腿就往街的东头跑,一闪身钻进一条巷子里。西邨背对西面修补鹞子,不知道背后来了人,还以为丝丽与他拌了几句嘴生了气,离开他去别的地方卖了,心想,吾早就跟你说过,别合在一起。

  “卖鹞子的,别跑!”打头的胖墩拉起弹弓,向丝丽跑的方向打过去一颗石子。石子打到了墙上,“哧!”石子反弹到了街面上。

  西邨回头一瞧,一群大男孩已经来到他的身后。“鹞子怎么卖?”胖墩问,气势汹汹。

  西邨抬起头来,“大号一角八分,中号一角二分,小号的一角五分。要几只?”

  “太贵了,统统五分!”胖墩傲慢无礼。

  “对不起,哥哥们,五分不卖。喏,这几只刚补好的,可以便宜一点,算你们一角二分。”西邨站起来指着刚补过的鹞子说。

  “屁话,谁要买你的破鹞子!就五分,不卖也得卖!”胖墩用脚尖踢踢背篮。“小四,你的钱呢,给他!”

  “哥哥,鹞子是纸糊的,当心碰坏了!”西邨马上走过去护着背篮。

  被叫作是小四的男孩从兜里拿出被折叠成豆腐干的纸币,扔到背篮里,“给你钱,就五分!”

  “哥哥们,吾说过了,五分不卖!吾不卖总行吧?”西邨弯下腰去捡男孩扔在背篮里的钱。

  “去你娘的,不卖你来东青做啥?”胖墩说罢,一脚踢在西邨的屁股上。西邨没有防备,一头扑向背篮,怕碰坏了鹞子,他下意识地用手撑着背篮的把子,却不料脚底下打滑,扑倒在台阶上。

  “哈哈!狗吃屎!”

  “胖子,你个怂包,就那么点力气啊!再来一脚!”

  男孩们嘲讽起来。

  西邨从地上爬起来,心里怒火燃烧,却记住母亲的话,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不能惹是生非。“哥哥们,是吾不小心摔的,你们走吧,到别处玩去。没有五分的鹞子,真的。”

  “你娘的杂种,哪来的野狗敢跑到东青来耍横!拿了我们的钱还想耍赖!乖乖地把鹞子给老子拿来,否则,你今天别想走出这条街!”胖子把手叉在腰里,一脚踏在上一级的台阶上,一副霸道的气概。

  “钱是这位哥哥扔进篮子的,吾不是给你们捡吗,还给你。”西邨把折叠成豆腐块的纸币递给胖子。

  “不对吧,小四,我看见你给他一块钱呢,现在怎么成了二分头的啦?这小子诳我们!”胖墩抖着腿,朝着叫作小四的男孩挤眉弄眼,脸上笑眯眯的。

  “哦对!我给的明明是一块的,被这小子藏起来了,搜他!”叫小四的男孩应声道。

  “你们的钱明明是扔在篮子里的,吾才刚捡起来!”西邨天真地分辨说。

  三个男孩不由分说,上来抱住西邨,强行掏他的口袋。“没有!”“藏到里面去了,搜棉袄里面!”二个高出西邨一头的男孩死死地抱住西邨,一个解开西邨棉袄的纽扣,在里面乱摸。“找到了!这小子把钱藏到棉袄里面的口袋里了!”

  “哥哥,你们冤枉人!这是吾今天卖鹞子的钱,不是你们的!”西邨挣扎着,急得快要哭了。可是,他瘦小的个子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钱被男孩子从暖暖的棉袄口袋里掏出来抢走,真如同挖他的心一样让他忍无可忍,“啊!”他大叫一声,双臂向外使劲一振,身子向上一跳,挣脱了包围,随即窜向抢他钱的男孩,闷着头撞在他的胸口,把他顶到墙壁上,“把钱还给吾!”

  “谁拿你的钱了?钱呢?在哪儿啊?谁看见了?你才侮赖好人!欠抽的小子!”胖墩一步窜上去使劲推倒西邨,然后跳到台阶下,“走喽,鹞子不买喽!”

  “走!”一群男孩像一群麻雀似的一哄而散,朝来的西街涌过去。“钱呢?”胖墩问旁边的男孩。“全在这儿,给你,胖子!”抢钱的男孩将一把钱塞给胖子。

  西邨气咻咻地不服气,连忙把放在外面的鹞子装进背篮,赶了上去。“强盗!把钱还给吾!”

  一群男孩拐进一条阔大的巷子,又涌进挂着木牌、蹲伏着一对石狮子的高大门楼的院子。西邨紧追不舍,跟了进去。“别跑,把钱还出来!”

  “你来呀,欠抽的小野狗!”胖墩说完,进了高房子的门厅。

  高房子里传出大人的声音:“八条!”

  “六洞!”

  “不要。发财,打!”

  “吃!我胡啦,哈哈哈!全大元!四百九十六胡,李公安,给钱吧!”

  “还是书记的手气好啊!把我们的腰包都掏光啦!”

  “噼里啪啦!”麻将牌洗牌的声音。

  西邨听见里面的人喊“书记”、“公安”,明白了打麻将的人是干部,一群孩子又是往这楼里跑的,心想,这下好了,可以把钱要回来了。于是他鼓起勇气,壮起胆,来到声音传出来的屋子。

  门是开着的,里面青烟缭绕,四个人端坐在桌前,叼着香烟。旁边还站着两人在观战。

  “报告干部,吾的钱被一群哥哥抢走了,他们逃到这座楼房里来了,求求你们帮吾要回来吧。”西邨不敢进门,站在门外胆怯地说。

  好一阵没人理睬。“八洞!”“九万,吃不吃?”

  西邨放高了喉咙:“报告干部,抢吾钱的大哥哥躲在这里,帮吾去要回来吧,求求叔叔伯伯了!”

  “会是谁抢这孩子的钱呀?”脸朝东的人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了一声。他的穿戴非常讲究,头发油光闪亮。

  “还能有谁?刚刚跑过去一大群,还不都是我们那帮小赤佬打闹!”脸朝西的男子说。

  “你是怎么进来的,啊?”朝着大门的人是干部模样,向西邨瞪了一眼。

  “你是哪里来的?怎么跑到这里来啦?啊!”脸朝东的人很不耐烦。

  “小孩,你没看见我们在忙吗,捣什么乱啊,快走!”背对门的人穿着公安制服,回头朝西邨大骂。

  “叔叔、伯伯,帮帮吾吧,吾卖鹞子的钱全被一群小强盗抢走了!”西邨近乎下跪了。

  “卖鹞子的?”脸朝大门的人用心看了西邨一眼。“交税了吗?”

  “大伯,卖鹞子不要交税的。”西邨稀里糊涂,顺着逻辑回答。

  “放屁!谁告诉你的?到了东青,不管卖什麽都要完税。偷税漏税是犯法的你不知道?要吃官司的!”背对大门的公安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吾们家卖鹞子从来都是不交税的,吾没听说过。”西邨有点害怕,低下头。

  “那你是惯犯!惯犯懂不懂?要罪加一等的!”背对大门的公安没有回头。

  “吾们村做鹞子的都不交税,也没听说过。伯伯叔叔,求求你们了,帮吾去把钱追回来吧,去晚了他们就跑了!求求你们了!”西邨哀求道。

  “你这孩子捣什么蛋啊,非赖在这里拘留你啊?”公安喝道。

  脸朝东的人把手向上一挥,“李公安,今天是你值班吧?你去处理一下,把这孩子打发走,太烦心了,打个牌都不舒心!”

  听口气,这人就是书记了。

  被喊做李公安的人悻悻地站起来。西邨一看,这个公安个子高大威猛,紫酱色脸上满是疙瘩横肉,仿佛有一条寒光射进他的身体里,西邨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子,把鹞子拿下来,放到前面的墙根旁。”李公安双手叉腰,俯视着西邨。

  “为什么?”西邨不解,疑惑地看着李公安。

  “没收了!饶你是初犯,不罚你的款了。放好了赶快走吧!”李公安很威严。他的话从来就是判决,没有任何人敢反驳。

  “叔叔,为什么要没收啊,吾又没犯法!你说没收就没收啦?”西邨把背篮朝向墙壁,生怕被抢走似的。

  “捣蛋就是犯法!卖鹞子不交税更是犯法!我说没收就没收!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啊?好大的胆子,从西村跑到东青地面来倒蛋,还敢闯到办公楼来吆喝!你是哪个学校的?把名字写下来,让你们学校的老师开除你!”

  “你还是公安呢,你欺负人!”西邨的手死死握紧背篮的把子,生怕鹞子被李公安抢走似的,眼睛里露出怒火。“吾来让你们去捉小强盗的,你们不去捉,反倒说吾捣蛋,你是包庇坏人!还是干部呢,不讲理,哼!包庇坏人!”

  “谁是小强盗?啊?有证人吗?有证据吗?诬赖别人又是犯法的!”李公安根本就没把西邨放在眼里,说出来的话像雄狮咆哮。

  李公安的话音刚落,胖墩领着一群孩子毫无顾忌地跑过来了。李公安朝他们大喝一声:“又到哪里疯去啦?”

  “爹爹,我们去买扑克,打‘沙海’!”胖墩边说边跑。

  “公安叔叔,抢吾钱的就是他,还有他、他!”西邨终于见到他们了,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指着人群中的胖子和几个男孩说。

  “外乡的野狗乱咬人!爹爹,把他拘留起来,看他老实不老实!”胖墩不但没有跑,反而走过来。

  “你们几个,过来,把这小赤佬的鹞子拿下来,然后把他赶走,去把院子的大门关紧了,别让他来捣乱!”李公安说罢,走进屋子,关上了门。

  一群孩子像狼群一样扑过来围住西邨,死拉硬拽地把他的背篮夺了下来,把鹞子全部拿下来,甚至连背篮里的馒糕、打狗棍、书等等东西全部扔在地上。胖墩抬起一脚,把背篮踢到门外的场上。西邨赶紧跑过去抢背篮,防止被他们踩扁。他刚捡起背篮和书,跑过来二个大男孩一左一右把他架着拖到院子大门外,“嘭!”院门重重地关上了。

  西邨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坐到了院墙根的地上。他悔恨、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在高大威严的门楼与院墙下,西邨瘦小蜷缩的身体显得是那么渺小,那么可怜无助。旁边蹲伏的硕大的石狮子瞪着凶恶的眼睛、张着想把一切一口吞下的大嘴,傲视着前方。

  西邨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朝着大门狠狠地踹上两脚。可是,除了发出“嘭嘭”的沉闷声响外,大门纹丝不动。

  院子上空飞出七八只蝴蝶状的鹞子,探出院子,越过西邨的头顶。其中一只鹞子的翅膀上写着:“难得清风有眼力,总卷晦气上青天”。这是西邨根据“诗盘子”改写的句子。鹞子越飞越高,翅膀上的字看不清了。

  “青天啊!吾的鹞子飞来啦!”西邨朝天空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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