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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县城到了,他找到一个热闹的街区拐角,放下背篮。

  很快,围上来一大群孩子,上前七手八脚地翻动鹞子。

  “哥哥姐姐,不用你们亲自动手!你们看中了,让吾拿给你。小心碰破了,吾就不好卖了。”看到这么多人围上来,西邨是既高兴又担心,马上用身体挡住背篮。

  “哟,卖鸡蛋呐,不让碰?”有人不高兴了。

  “哎,他说的是对的,纸糊的鹞子一碰就是一个洞,小心点!”一个大女孩说。

  “能上天吗?上不了天你怎么说?”一个大男孩问。

  “要是上不了天,回来把你的所有鹞子全部砸烂!”另一个孩子狠狠地说。

  “不会的,哥哥姐姐们!吾家的鹞子包你上天!”西邨伸展双手,挡住背篮。“像今天这样的大风,你们把轴线系短一点;如果过一会风小了,就把轴线放长一点,鹞子照样飞得很高的。”

  “有风笛吗?多少钱一个?”一个大男孩问。

  “四分钱一个。”西邨回答。

  “三分!鹞子也便宜一点,我们就买!”孩子们七嘴八舌还起价来。

  “不行,风笛四分,大号的一角八,中号的一角四,小号的一角六,已经是最低价了。”西邨觉着这群孩子肯定想买,不但不肯便宜,还把中号的价加了一分。

  “啊,中号的要一角四呀?刚才过去的那个人说只要一角三吗?怎么涨价啦?”一个大男孩责问道。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要看鹞子上的诗句的。”西邨找个理由解释道。

  “啊呀,你们争什么呀,多一分就多一分呗,小气鬼,干脆点!”大女孩不耐烦了。

  经不住女孩讥讽,大男孩数着人头问:“你们谁要大的,谁要小的,快点!”

  孩子们有的说要大号的,有点说要中号、小号的,西邨一合计,总共要六只鹞子、十个风笛。按照在别的地方卖的价钱,多卖了一角四分钱,等于爹多做了一只中号的鹞子。他心里暗暗兴奋。

  一群孩子走了,又来一批,买走几只;又有几个大人带着孩子买走几只。背篮里的鹞子所剩无几,西邨很是高兴:再等一会儿,可以全部卖完,马上可以回家了。这样想着,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前胸紧贴后背。一碗北瓜早就消化得无影无踪了。

  “小朋友,哪里人啊?”正当西邨因为饥饿和寒冷跺着脚,向四处张望的时候,街角一面的小巷子里走来一位身穿公安服装的男人。

  西邨见公安朝他走来,心中不免一阵心悸。“又是公安!”东青的那个李公安留给他的阴影至今没有消去。公安像个怪兽恶魔,一见到就揪心的疼。“难道又是要交税罚款的?”西邨心里紧张起来。

  “哎,小朋友,我问你呢,从哪里来啊?”公安已经走到西邨面前,微笑着打量西邨。

  坏了!笑面虎!难不成是来抓吾的?凭什么抓?吾又没犯法!卖鹞子是不用交税的。如果他要硬抢吾的鹞子,等他走远了,吾就用弹弓干他一下子!“吾是西村的。怎么了?”西邨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公安。

  “噢,西村的。”公安仍旧微笑着。“我问你,西村有个徐雪森的人你可认识?”

  西邨疑惑地瞧了瞧公安,楞了楞,回答道:“他是吾爹!”

  “噢。”公安笑道:“小朋友,你好像很害怕吧?我又不会吃了你,甭紧张!”

  西邨听公安说话的语气很和善,警惕的心理打消了。“你有事?想买鹞子吗?”

  “是要买鹞子的。”公安依然笑容可掬的样子。“哎,徐雪森回家了吗?现在可好?在忙什么呢?”

  西邨盯着公安的眼睛看着,试探似的问道:“你,你是余股长吧?”

  “你怎么知道的?”公安倒吃了一惊。显然,他正是县公安局预审股余股长。

  “在县城里只有余股长知道吾爹。”西邨眨巴着眼,好像没有把握似的。“吾爹回来说,他被窑山的公安送到县里,是余股长放他回家的。吾爹说,你是个大好人!”

  “哈哈,你爹是个实诚人!”余股长微笑着拍拍西邨的肩头。

  “给,余股长,吾爹说他要送二只鹞子给你的,今天吾碰上你了,吾就替吾爹谢谢你!”西邨从背篮里拿出一大一小二只鹞子,递给余股长。

  “多少钱?”余股长一边问,一边掏出钱夹。

  西邨弯腰在背篮里找风笛。“是送给你的,余股长,哪能收你的钱呢!吾家没有别的谢意,只有这鹞子了。来,吾给你把风笛系上。”

  “不,小朋友,钱是一定要收的,我跟你爹也是这么说的。喏,这是五角钱,够不够?”余股长把一张五角的纸币塞到西邨手里。

  “不能收的,余叔,真的不能收的,吾是真心实意送给你的!”西邨把纸币塞还给余股长。

  二人正在推让,来了一群孩子,后面跟着一个长得矮挫的男人。

  “鹞子是谁的?就这几只啦?我全买了,能便宜点吗?”长得矮挫的男人闷头径直走近背篮,拎起背篮掂量似的盯着鹞子看。

  蹲在一旁给余股长系风笛的西邨问:“大叔,你要买几只?”

  “你这篮子里还剩四只,还缺一只。要不,你把手里的也给我吧!”矮挫男人把背篮里的鹞子一只只拿出来,分给来的孩子。分完,矮挫男人才用心注意到与西邨面对面蹲着的余股长。“哎呀,是余公安啊,失敬失敬!”

  “你买那么多鹞子做什么?转手倒卖呀?”余股长微笑着抬起头。

  “哪里哪里!”矮挫男人摆摆手,走到余股长身后。“我大姐、二姐的五个外甥来拜年,他们吵着要礼物,这不正好嚒,放鹞子既能锻炼身体,又不会聚在一起打架闯祸。”

  “那要买那么多做啥?”余股长专心地看这西邨系风笛。

  “嗨呀,公平嚒!少了哪个都不行!否则要说我当舅舅的偏心。”矮挫男人也蹲了下去。

  “那好,小朋友,把这只给他吧,我买一只。”余股长指着已经系好风笛的鹞子,对西邨说。

  “不,余叔,说好送你二只的。”西邨说着,抬起头对矮挫男人说:“喂,这位大叔,很对不起,只有四只了,你就将就吧。”

  “给他吧,小朋友,甭争了,不要让他这个舅舅为难。”余股长把系好风笛的鹞子递给矮挫男人。“照价付钱呐!”

  “当然当然!承蒙余公安谦让,谢谢了!”矮挫男人掏出一张一元面额的纸币。“够不够?不用找零了!卖鹞子的,嘿嘿,余公安都花钱买你的鹞子,我还能揩你的油?”

  “你的话太多啦!快走吧!”余公安推了矮挫男人一把,说罢,把捏在手里的五角纸币塞在西邨的棉袄口袋里。“拿着吧,孩子,你和你爹太不容易了!我家里来了一帮子人,不方便,你去旁边那个馒头店买两只萝卜丝包子,是三分钱一只,五分钱二只,再买碗豆腐汤,热热地吃饱了回去吧。记得向你父亲问个好!”

  西邨不觉心头涌起一股热浪,双眼噙着热泪,他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关怀体贴热心肠的陌生人,还是个公安!“扑通!”他就势跪了下去:“谢谢余叔!吾长大了一定报答您的恩情!”

  余股长微笑着向他招招手,走了。

  西邨清点钞票,按照父亲的定价,今天连同余股长和矮挫男人多给的钱,一共多卖了七角七分。这是个很吉利的数字!可以买回二十多块砖呢!西邨心里像吃了蜜一样觉得甘甜。

  肚子是早就饿透了。身上没有干粮,赶回西村有几十里的路。乘班车回去当然好,既省力又惬意,可那是要花钱的。听说要三角几分呢,那是十几块砖的代价。如果图轻松乘车回去,父亲当然不会责备,但是,十几块砖就这样白白送给别人了。不行,还是走回去吧。

  西邨背上背篮,来到余股长指点的馒头店。正是中午时分,店里的生意很好。西邨花五分钱买了二只萝卜丝包子,再花二分钱买了一大碗豆腐汤。味道好极了!西邨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喷喷的萝卜丝包子,味道这么鲜美还搁着好几粒豆斋饼的豆腐汤呢!包子和豆腐汤下肚,浑身上下热腾腾的。真想再吃几个包子啊!哪怕再来上五只,不,八只,都能吃得下!可是,二只就得五分钱呢。忍忍吧,到家可以吃北瓜的。吃北瓜和吃包子不一样能撑饱肚子嚒,一天照样能打发过去。还是省省吧。但是,萝卜丝包子的味道太好了,也许,不但弟妹,恐怕连爹娘都没吃过呢!

  犹豫再三,西邨决定给弟妹和父母每人带回一只包子,让他们也尝尝。毕竟今天是额外多赚了好几角钱呢。

  吃了萝卜丝包子和热辣辣的豆腐汤,西邨浑身是劲,背起背篮,感觉就像是背了一篮子的新砖,兴冲冲地往回赶。

  “脚趾和前掌着地,吸气要深,吐气要缓!”西邨记得爷爷的嘱咐,练起轻功快跑。

  “小朋友,去哪里啊?”一个中年男人骑着脚踏车(西村人把自行车叫做“脚踏车”的)从后面过来,见西邨背着篮子像小鹿跳跃般奔跑,觉得好生奇怪,到了与西邨并行的时候,放慢了车速,偏过头问道。

  西邨没有停步,边跑边回答道:“吾是西村的,回家呢!”

  “哦,西村的。为什么不去坐汽车啊?”骑车人问。

  “坐汽车要花钱的,走路还能强身健体呐!”西邨有点气喘吁吁了。

  “到城里来做什么?”骑车人问。

  “卖鹞子。”西邨回答说。

  “好孩子,你真坚强!小小年纪就能替大人干活了。”骑车人一手离把,向西邨翘了翘大拇指。“坐过脚踏车吗?来,我去南宅,正好带你一段路。”

  骑车人停住车,一脚撑地,等着西邨上车后的“书包架”。

  “不不,叔叔,还是吾自己走吧。”面前的人素不相识,萍水相逢,怎么好意思让他带呢?西邨摇摇手。

  “别客气了,孩子,顺路么。几时我走岔了路,跑到你西村了,也好上门讨碗饭吃讨口茶喝!上来呀!”骑车人的神态很真诚。

  西邨盯着他看了好一会,觉得此人面目和善,说了句“那就不客气了”,坐到了脚踏车的后座上。

  “坐好了吗?走喽!”骑车人松开撑地的脚,使劲蹬了起来。

  这是西邨第一次坐脚踏车。此前他只看见别人骑,样子神气,威风凛凛,很是羡慕,觉得骑脚踏车的人很神秘、很幸福,希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一部脚踏车,那在西村会是个什么局面?西村的人还不把眼珠子看得掉出来?可是,自己连摸一下碰一碰的机会都没有过,更别说坐了。拥有一部脚踏车?家里还住着茅草屋等着卖鹞子赚钱翻砖瓦房呢。

  “怎么样,孩子,比你走路快吧?”骑车人回过头来问道。

  西邨两手死死地握紧车后座的管子,生怕掉下去。棉袄里面的衬衣早已湿透了——因为第一次坐脚踏车,找不到平衡,时刻担心脚踏车剧烈的晃动会把他甩下去。“谢谢叔叔,您一定很吃力吧?”

  “骑快了就轻松了!”骑车人把车子踩得飞快。头上冒出了热气。

  “叔叔,吾没法报答您,吾就给你唱支歌吧?”西邨想到了感谢。

  “好啊,正好解解闷!”骑车人回头朝西邨点点头。

  “吾家是做鹞子的,就唱吾们西村的《放纸鹞》歌吧。”西邨挪了挪了屁股,终于找到了平衡点,坐得稳当了。他亮开喉咙,深情地唱了起来:

  “咿哟,嗲格(西村语:什么)飞鸟呒(西村语:没有)羽毛,咿哟,嗲格筝弦天上叫?

  呀吔,呒羽毛,天上叫?

  哎哟,五彩纸鹞赛飞鸟,呒羽毛,乘风扶摇,直上碧空九霄!

  哎哟,玲珑风筝似古筝,天上叫,声声呼号,带走尘世烦恼!

  呀吔,纸鹞呒烦恼,风筝离喧嚣!

  吔呀,手牵长线奔跑,心愿飞向九霄。

  蓝天多美妙,不似红尘皆泥淖!

  放飞,

  丢掉烦恼,呒嗲(西村语:没什么)懊恼;

  牵线,

  仰天长笑,呒嗲可笑。

  咿呀呀,从此自由飞翱,

  把幸福寻找,

  把理想昭告,

  把灵魂逍遥!

  咿吔,春风哎,

  你快环抱,

  蓝天啊,

  你快拥抱!

  红楼高又高,

  灯笼似吉星高照,

  嫦娥等得心焦,

  吴刚已把庭院打扫,

  吾要品尝神仙的味道!”

  西邨的歌喉稚嫩清脆,清亮中透出悲伤和辛酸。

  歌声飞向天空。

  前面村庄的上空,飞满了五颜六色的的纸鹞,翅膀飘荡,忽闪忽悠,随风起伏,悠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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