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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徐雪森一看,人很瘦小的黄长工身上的中山装做得太肥不合身,看上去很可笑,尤其是胸前表袋里插着的钢笔,歪在袋口,快要掉出来了。“哈哈,长工,你个干瘪茄子!一个大字不识,胸前套支钢笔有什么用?还真当回事呢!吾在纸上写个‘粪’字,你还会当是‘钱’字用鼻子去闻闻吧?哈哈!睁眼瞎子!给你出个主意,长工,你口袋里只要套个笔帽,就是那个有挂钩的头子,笔芯留给你孙子上学用!”

  “雪森,还用得到你说!”黄长工并不动气,径直走进来。“吾袋里挂着的就是笔帽,笔芯被小儿子拿去了!”说罢,把钢笔套拔了出来给二人看。

  “哈哈哈!你个窝囊的黄茄子!这是刘站长刘社长发给你当官的吃饭家什,你怎么真的就——,哈哈,对了,一人当官全家靠福!”唐岭笑道。

  “也没什么!长工,钢笔在你手里就是和尚的**、聋子的耳朵,摆设、多余!”徐雪森说话的样子很认真。

  “你个嚼百蛆的祖宗!你识几个字?你是宜兴产的夜壶——身子摔破了嘴不瘪!就靠一张嘴!”黄长工笑着在徐雪森肩头重重地打了一拳。

  “长工,你这就冤枉吾了!吾今天一点没有骂你的意思。”徐雪森笑着说。“当年嬴政秦始皇发过誓,统一全中国,必须要做到车同轨、书同文。可是过去快要二千年了,你连一个中国字都不识,秦始皇在黄土底下还不知哭成什么样子呢!”

  “你真是嚼百蛆的!七搭八扯!秦始皇又没有说让所有中国人都识字!”唐岭抓住了徐雪森逻辑上的毛病。

  “他娘的唐老四听不懂啊?连字都不认得,同什么文?同给谁看?扯淡!”徐雪森反驳道。

  “你这口气倒像是梁书记了!”黄长工说。

  “他老K就有这本事,跟样学样,跟谁学谁,学啥像啥,一学就像!”唐岭竖起大拇指。

  “雪森,怎么二天不见,‘三开’变‘老开’啦?孙悟空啊?说变就变?也太快了吧?”黄长工故作惊讶。

  “都是唐老四的戏法,你问他去!”徐雪森端起陶瓷茶杯,掬起嘴巴抿了一口。“嗯,苦!吃药哪?”

  “好心当成驴肝肺!‘观世音菩萨’茶!亏你还是上海滩茶馆出来的!”唐岭戳了一下徐雪森。

  “噗!”徐雪森笑着把刚喝到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你个二百五,叫‘铁观音’!还‘观世音菩萨’呢!吃女菩萨的尿还是女菩萨的奶子?美的你!”

  “老K,你才二百五呢!才刚说到不同文,就是不同文的原因!吾们西村把我念成‘无’,一过南边的大马路,人家把我念成‘饿’,都他娘的是穷的命!不是‘无’就是‘饿’!”唐岭咧着嘴。

  “上海人把我念成‘阿拉’的!就是问你吃了隔夜的馊饭想不想拉肚子,‘屙啦’?”黄长工朝唐岭挤眉弄眼,说话的语气显然是挖苦徐雪森的。

  徐雪森听出了黄长工是报复,抿嘴笑了笑,没理睬,端起茶杯喝水。

  唐岭以为徐雪森生气了,连忙绕弯子,“都是不同文的原因!书不同文,语也不同音!今后吾们去县里听报告,只怕江西山里来的老表县委书记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懂呢!刘站长发的日记本子怎么记?”

  “嘿!给块旧砖垫到你的脚底下就以为能够够着天了?做你的大头梦!轮三轮四也轮不到你唐老四去县里听报告!”徐雪森不屑的口气,又瞟了他一眼。

  “那是当然!三个副社长如果只能去一个,黄茄子,就让老K当代表。”唐岭冲着黄长工眨眨眼。

  “让他当代表?哼,别他娘的半路上拐到国民党的县党部去!”黄长工讥讽的语调。

  “喂!干瘪茄子黄长工,你是昏了头了还是冬眠才刚醒啊?国民党县党部?在哪?你去过?扯淡!那好,你带吾走一趟!”

  这次徐雪森真的是生了气,从座位上“腾”地站起来。“胡说八道!你别仗着从前是长工穷得叮当响,半条裤子连个**都遮不住!是谁欠你的该你的了?要算账找黄老财主黄甲祺去!社员不欠你,共产党不欠你,吾徐雪森也不欠你!噢,你穷共产党就得送个社长给你当啊?没当上正社长你来意见了是不是?朝吾撒什么气!你当了社长还不把社员都吓跑了?大字不识一个,话说不满三句,有谁会跟在你屁股后面去受穷?闻你的屁能当饭吃吗?你有那个本事吗?有本事为啥乡政府的板凳坐不稳?说吾是‘三开党’、三边吃得开,你不就是看不惯吾当副社长、想翻吾从前的旧帐吗?不用你翻,告诉你,吾是帮过国民党,还帮过汪精卫呢。可那叫帮吗?是吾情愿的吗?扯淡!你还捐过税给国民政府、南京政府呢,那也叫帮?胡说八道!吾是凭力气、凭本事吃饭,这个副社长吾是当定了!叫吾当县长一句话,也当得起!”

  “做啥了徐副社长?发什么火嚒!”刘站长夹着只皮包来了,睁着看不明白的眼睛朝三人轮流看过去。“头一天碰在一起,三位副社长就红面孔,今后还怎么共事?群众在背后会怎么议论?老徐的话我只听到后面的几句。老黄,你是乡党委提名的,老唐是,我也是;老徐是群众举了手的,多数代表都拥护他,你当时坐在台上也是看见的。要论起群众基础和能力来,老徐当正社长我都没意见我也拥护!同志,社员心里想什么?你应该明白。他们希望弄个二百五出来?弄个偷油老鼠、黄鼠狼还是弄个瞪着眼睛的老虎、骑在老虎背上的狐狸出来?群众是指望过日子的!是想有人带着奔幸福去的!你不想幸福?你翻了身分到了房子就不想朝前奔了?不会吧?别自己吃了饱饭就忘了还有人在挨饿,得为别人想想,对不对?好,都坐下,今天第一次社长会议先分一下工,三位副社长也得排个座次、分个前后,免得争长论短说不清。”

  唐岭嬉笑着对刘站长说:“刘站长刘社长,才刚也没说什么,都是说没文化引起的,开个玩笑说句笑话罢了。老K您也不是不知道,他那张嘴一张开,一大套一大套的,谁说得过他?便宜都是他的!黄——黄副社长也没说什么,就是把您发给他的钢笔送给儿子去用了。”

  “哪里是送的!你个唐老四一转身就把白的说成是黑的!是被儿子偷去的。”黄长工说。

  “好了好了,送也罢偷也罢,反正不在了你身上。”徐雪森白了黄长工一眼。

  “我听明白了。”刘站长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放好皮包,拎起桌子上的陶瓷茶杯盖一看里面已经泡了茶,合上盖子,回过头来对三人说:“说到文化,正要给三位副社长讲件事。这茶是你唐岭唐副社长泡的吧?”刘站长朝唐岭看一眼,又回头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文化站向乡政府打了个请示报告,准备组织学校的老师、高年级的学生走村入户。做什么?扫除文盲教社员识字。你们都是干部了,应该带头。特别是你老黄,不识字怎么行?连上级的文件都看不懂,总不能都让我读给你听吧?到县里去领受任务也带张嘴回来?记不住说不清那是要犯错误的!吃亏倒霉的又是社员群众!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哎呀,给你说你也不懂,你不识字没这个体会没这个经验。”

  “学字好啊,巴不得呢!要交学费吗?”徐雪森问。

  “你娘的,做生意的只知道钱!”黄长工显然心里还有气。

  “问问也没错嚒。这茶还不错。”刘站长又喝了一口茶,咂咂嘴。“免费的。学字是义务,就是不学还不行,必须学。”

  “咦?还有逼着人学字而且不收钱的道理?”唐岭瞪着惊奇的眼睛。

  “这就是吾刚才讲的嬴政秦始皇发的誓。不识字你如何看得懂上级的布告?”徐雪森朝黄长工瞥了一眼。

  “老徐,看你这话说的!识字的作用多着呢,尤其是当干部的,否则我为什么给你们每人配个本子配支钢笔?装门面的吗?你们记住,都要带头识字。”刘站长用手一个一个点过去。

  “这不用你刘站长操心,字吃到自己的肚皮里,吐不出屙不了,是自己得便宜,又不要花钱,这天底下到哪里去捡这等便宜事哦!吾徐雪森一准一天学一箩筐,一年堆成山!哈!”徐雪森大笑。

  “好,就要有这样的决心和信心。言归正传,下面议一议分工,自己报报看。”刘站长说。

  “吾们懂什么叫分工嚒!刘站长刘社长,您怎么说吾们就怎么做,您吩咐!”唐岭挥挥手。

  “那——,这个名次先后的问题,还是大家议一议,别说是我刘某人偏向了谁,弄得脸红脖子粗的。”刘站长注视着三人。

  “依吾的看法,老K,——”

  唐岭的话没说完,刘站长立即打断:“唐副社长,别老K、皮Q的,不是你牌桌上玩‘梭哈’!再说了,合作社也不是上海滩或者是土匪的山头,别龙头老大、老幺的!要不称职务徐副社长,要不就叫老徐。”

  “好好,依吾的意见,徐——徐副社长排第一,吾么,吾——,”唐岭看了一眼黄长工,见他闷着头,心里想:你个瘪茄子!寡妇死了独生子,敞门等痴汉?没那么便宜!“吾就排在徐副社长的后面。”

  黄长工突然抬起头来,瞪着唐岭。“你也不去清水茅坑照照!”

  “这样吧,老黄,黄副社长,你对徐副社长的排序有没有意见?如果没有,那老徐就确定下来任第一副社长,也叫常务副社长。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不在的时候,由他来主持工作,他的意见可以代表我。我呢,文化站那边还有一大摊子事,要两边跑两头管,是人哪有那么多精力?我又不是孙悟空,可以拔根毛当替身。老徐,你必须给我担起来。”

  刘站长见徐雪森张嘴想说话,连忙摆摆手:“好好,你别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给你吃个定心丸,干好了,是你的功劳;干坏了,有问题算我刘某人的。不过,我不相信你干不好。这个老黄黄长工同志呢是乡党委原来准备任社长的,因为我来了,把你给压住了,就当第二副社长。唐岭就不用说了吧,就这样,一、二、三,会后我向乡党委上报备个案。我在这里讲明了,你们二位今后必须尊重徐副社长,大家团结协作,相互支持,相互配合,共同把合作社的工作做好。说到底,既是为社员群众做事,也是为自己做事。”

  黄长工勉强地笑了笑,说:“刘站长,你都定了,吾也没啥意见。吾倒是想问一句,吾调到了西桥合作社,究竟算是哪一边的人?”

  “哦,正想告诉你,从今天起,你就是合作社的人了,原先在乡政府的关系就割断了。本来嚒,你在乡政府也不算个正式的干部,不在编制之内,这你自己清楚。”刘站长耐心地解释。

  “刘站长,吾是不懂啊,有个疑问,问一下:吾们三个算干部吗?吃不吃皇粮,拿不拿俸禄?”徐雪森问。

  “对,刘站长刘社长,有没有工资?每个月是多少?皇帝都不差饿兵嚒!粮饷总要发吧?”唐岭接着问。

  “看看你们!抢着当社长原来是冲着工资来的!”黄长工大声嘲讽道。

  “黄副社长,不给粮饷你喝西北风啊?千年的王八那才是难得吃一顿,可总要吃一顿才能活下去啊!自己饱了,老婆孩子怎么办?日常开销哪里来?”徐雪森回敬。

  “问问也是很正常的,因为你们不了解党的政策。告诉你们,合作社的领导也叫干部,但是,国家和政府是不发给工资的,因为不算是国家公职人员。”刘站长解释说。

  “喔唷,不拿工资俸禄,还叫什么干部?弄个虚头衔还这么煞有介事,这顶乌纱帽连张草纸都不如!”徐雪森听了像泄了气的皮球,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对,当干部总要给点粮饷嚒!”唐岭附和道。

  “话不能这么说,干部还是干部,管人的、管群众的,就叫干部。”刘站长很有耐性,一点也不着急,微笑着,真是好性子。

  “‘干部干部,干干补补’,总要补点什么吧,否则真成了在庙里的帮工了。”徐雪森拔出竹竿旱烟筒,装烟丝,点火。

  “补贴是有的。”刘站长笑着解释。“按合作社里强劳力的平均工拿基本,社长另外再补贴基本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副社长嚒,有的社是拿百分之三十,有的社少些有的社多一些,具体要经过社员大会。因为我本人在乡里拿工资,所以,基本的我不拿,补贴这一块嚒,我也不想拿,准备建议乡里由常务副社长享受。”

  “啊,刘站长,这么说他三开——嗯,徐雪森享受正社长待遇了?扯淡!”黄长工脸色阴了下来。

  “黄长工,是谁刚才还说不要工资的?”徐雪森狠狠地回敬黄长工。

  “刘站长刘社长,您的补贴嚒,吾建议您照样拿,您还嫌钞票多烫手啊?要嫌多,就给吾们三个平分,如果不行就让老K——,不,徐常副多分点,或者请吾们喝酒喝掉它,省得摆不平。”唐岭一边说一边观察徐雪森的反应。

  “你看看你们,啊,说起来不为钱,遇到具体利益了,意见就来了。”刘站长特地看了一眼黄长工。

  “刘站长,基本待遇还是要的,一客气今后可就后悔不及了。”黄长工闷头说。

  “刘站长,吾徐雪森是倒在吾碗里的是吾的,绝不会把勺子伸到锅里去舀。你谦让给吾的补贴吾不要,免得被人在背后耻笑,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吾想钱,想尽办法赚钱,但历来不图横财,不贪不义之财,还是那句老话,凭本事赚钱、靠力气吃饭。不像有些人把一文钱看得比磨盘还要大,嘴上却说得那么光表!”徐雪森闷头抽着眼,眼梢却瞄向黄长工和唐岭。

  “好了好了,待遇的问题大家争也没用,一是要通过社员大会,二是要经乡里决定。”刘站长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笔记本,打开,看一眼,说:“现在有几件重要的事必须立即分头去做,我安排一下。第一,入社的土地、农具等生产资料必须马上登记造册,不容出现差错,这件工作由黄副社长分管,马上带人上门。”

  “吾不认识字怎么去登记啊?记个**啊!”黄长工一听急了。

  唐岭和徐雪森“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现在知道文化的重要性了吧?当干部没文化怎么行?”刘站长语气很平和。

  “还想当正社长呢!幸亏没让你当,否则还——”唐岭呛道。

  “老唐,你少说二句成不成!这是在开会!”刘站长制止了唐岭,又朝想张嘴的徐雪森摆摆手。“具体的工作不用你亲自做,有工作人员,你只要督促,把好关。这是一。第二,我听说你们西村有的人私心太重,不顾集体利益,钻空子,偷偷地把农具,还有这个耕牛,甚至是土地卖了,握着两个拳头来入社。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要立即制止。这件工作就由徐副社长负责抓。”

  “这不行,刘站长,让唐老四唐副社长去管。”徐雪森猛的抬起头,马上表示不同意。

  “为什么?”刘站长觉得奇怪,睁大眼睛问。

  “吾是——,刘站长,你是知道的,吾徐家在西村没一寸耕地,也是握了两只空心拳头入社的,去做社员的工作只怕别人不服,说话还不如放屁响亮!不是吾剥你的面子,还是让唐副社长去管比较好。”徐雪森解释说。

  “你呀,你是老好人做惯了,三开党,谁都不得罪,光捡便宜的好人做!”黄长工说。

  “你是常务嚒,怎么推到吾头上?”唐岭明白这种得罪人的事的后果,也赞成黄长工说的话,可又不敢得罪徐雪森,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刘站长刘社长,徐常副,吾配合,你唱红面吾当白面,说不定阻力小一点,工作也容易做。”

  “唐副社长的这个建议不错,我同意。就这样定了,由唐副社长配合和协助徐副社长把这项工作一抓到底。”刘站长想了想,继续说:“还有就是宣传问题。许多社员认为入社是土地、农具充公,今后种什么、收成如何都与己无关,有少数人家把准备今年夏播的种子都卖了、吃了,还有的躲到亲戚家去玩耍去了。大家在认识上有误区,必须马上开展宣传攻势。老徐,在这方面你比他们二位脑子灵光,嘴皮子也能说,等一会你把上级的有关政策文件学一下,然后下去搞好宣传。”

  “黄副社长,宣传的活计你来?”徐雪森眯缝着眼问黄长工。

  “你是常务,你不去谁去?再说了——”黄长工不知徐雪森是话里有话,回了一句。

  “噢,你以为常务是好当的啊!”徐雪森瞪他一眼。

  “好,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散会。各位马上到位,分头进村,开展工作。”刘站长收起笔记本,塞进皮包,站起来拎着皮包就要走。

  “哎,刘站长刘社长,走啦?”唐岭认真地问。

  “嗯,是,文化站那边还有点事。”刘站长随口回答道。

  “合作社第一天开张,吾们三个就要出阵了,照老法,你这个当大帅的怎么的也要为吾们壮行吧?是不是老K?”唐岭说着,朝徐雪森挤挤眼睛。

  “有道理!从前军队出征那是要登坛拜将、摆酒设宴的哟!”徐雪森没看唐岭和刘站长,把竹竿旱烟筒使劲地在桌子腿上敲了二下。

  刘站长朝他们笑笑,用手指点着着徐雪森三人,说:“好好好,三员爱将,今晚就去西桥街大饭店,叫我老婆来买单!”

  “什么?让你自己掏腰包?”徐雪森瞪大了眼睛。

  “你以为天上会掉下来酒肉来?”刘站长说罢,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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