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有力无心(下)
小兵浑浑噩噩地向前走着。
和那些难民在一起的时候还不觉得，一个人走出来，悲伤的心情更如潮水般涌来，让小兵什么都不去想，只愿意这样一直机械地走着，直到死去……或者腐烂。
突然，前方烟尘滚滚，一队人马飞驰过来，他们远远看见小兵，呼啸一声，冲到小兵面前停了下来，原来是一队董卓军士兵。
这队士兵一个个长得彪悍无比，比一般的士兵更高大一些，脸上都带着暴虐的笑容，一看就不是易与之辈。
为首的一个队长带着股趾高气扬的意味问道：“小子，这附近有一个贱民聚集地，你知道在哪吗？”
小兵却是心情沉浸在悲伤之中，一点都没注意到身前的这些士兵，更没听到这队长的问话，昏头昏脑地继续向前走着。
哗哗——
一把九环刀带着嘈杂的声响，猛烈向小兵当头劈来。
这队长竟二话不说，一有不顺心，抬手就想取人性命。
小兵神情呆滞，九环刀当头，却毫无反应，只是继续往前走。
队长撇了撇嘴：“原来是个傻子！”
话虽如此，他手上九环刀却毫不放松，仍是凌厉无比向小兵劈下，看那副模样，竟是连“傻子”都不放过。
眼看九环刀就要劈到小兵身上，突然间，小兵好似不经意地微微侧身，那九环刀竟好像在配合他一般，正好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却是小兵面临危险，身体又自然而然地作出了反应。
一刀落空，那队长稍稍一惊，然后勃然大怒：“这人好大的胆，竟敢反抗，儿郎们，一起宰了他！”
队长一声令下，这些士兵一起动了起来，却是口中大呼小叫着策马奔腾起来，穿插交错地在小兵周围围成了一个圈。
这些士兵们一动起来，身后又是尘烟滚滚，他们左右交错开，这才暴露出他们的马尾后，竟都绑着一具尸体。
那些尸体全都血肉模糊，只有依稀间还能从服饰上辨认出他们只是些普通百姓，前方从远处延伸过来的许多道长长血痕显示出这些百姓死前受到了怎样残忍的折磨——而在被绑到马尾一路拖过来前，他们当然还是活的。
本来内心已经麻木的小兵，在看到这些马尾上的尸体的一瞬间，突然清醒了过来。
迎面就是一脚重重地踹在小兵的胸口上，小兵清醒之后反而来不及闪避，被狠狠踹倒在地上。
“怎么不躲了？”那队长俯下身子，恶狠狠道，“我还以为真有人不要命到敢忤逆我狼头山兄弟呢！”
“呸！”队长一口浓痰吐到小兵脸上，“原来还是一个没用的懦夫啊！”
周围士兵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没用的懦夫！”
嘲笑声中，小兵默默抹去脸上的痰，一言不发。这帮人说的没错，他本来就是一个没用的懦夫。
突然有一个士兵道：“老大，你忘了，我们已经加入董卓军了，不该再自称狼头山兄弟了。”
队长笑容猛地收敛，扭头冷冷看向那个士兵：“你是……在提醒我吗？”
那士兵猛地脸色大变，惊恐道：“不，我不是……”
哗——
九环刀响，那士兵转瞬间人头落地。
队长轻吁一口气，轻轻收回长刀，漠然注视着那士兵无头的躯体从马上缓缓倒下，然后淡淡扫视周围一圈士兵，阴冷道：“还有谁……想提醒我吗？”
士兵们面面相觑，突然一起大声喝彩起来：
“杀的好！”
“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不愧是老大，就是杀伐果断！”
队长猛然昂首，狂放大笑了起来：“不错！不错！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
一群人都放声狂笑着，形似恶鬼。小兵就身处这群恶鬼之间，显得孤苦伶仃。
等这些士兵笑完，那队长又猛地一瞪小兵道：“你既然不是一个傻子，那我再问你一遍，你知道附近的贱民都躲在哪吗？”
小兵低着头，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哗——
九环刀猛地横在小兵颈前。
队长怒吼了起来：“你当我傻啊？这附近都是荒郊野岭，又不在大道之上，你若不是刚从那贱民聚集地出来，或者是正要去那聚集地，又怎会行走于此？”
九环刀明晃晃的刀身倒映着小兵的面孔，小兵却像又傻了一样，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队长狰狞道，“若是你现在把实话说出来，你就不用像我们马后的那些贱民一样落得那般凄惨下场了——顺便说一句，那些贱民后来也老老实实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交代出来了！”
小兵沉默了一下，终于又开口道：“……我不知道。”
队长表情一瞬间扭曲起来，怒声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弟兄们，让他见识一下我们董卓军的手段！”
士兵们纷纷露出狰狞笑容，围了上来。
小兵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大喝——
“放开他！”
那声音却是稚嫩无比！
士兵们的惊讶声传来：“哪里来的小孩？”
小兵心头一震，猛地又睁开眼睛。
向远处望去，只见那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正一脸倔强的看着这里！
是阿瞒！这傻孩子，竟又追了上来。
这边队长露出饶有兴致的目光，催马上前几步，大喊道：“我为什么要放开他？”
阿瞒喊道：“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他一个人，不觉得羞耻吗？”
“哦，所以说，你是想保护他喽？”队长玩味地笑了起来。
阿瞒毫不犹豫地大喊道：“没错，我要保护他！不仅是他，我要保护天下所有受到欺辱之人！”
一个小小孩童竟然说出了如此豪言壮语。
队长好笑地和左右士兵互看一眼，假惺惺地喝彩道：“好志气！既然如此，你现在就过来保护他吧！”
“我……”阿瞒毕竟不傻，知道这些人不怀好意，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
队长哈哈大笑了起来：“说什么要保护别人，结果自己吓得腿都挪不动了！”
“谁说我腿挪不动了！”阿瞒怒道，“我这就过去！”
他年纪小受不得激，气势汹汹地就向这边冲了过来。
队长却还在这边一脚踹在小兵头上，喊道：“跑快一点，不然你可就来不及保护他了！”
“住手！”那愣头青般的小孩，见状冲得更快了。
“别过来！”小兵突然喊道。
队长狠狠又是一脚踹在小兵头上，冷喝道：“你闭嘴！”
那边阿瞒却喊得比队长更大声：“你别管我！”
队长狞笑了起来，脚在小兵头上来回磨蹭：“你听到没，他让你别管他！这个小不点可是好心好意来救你呢，你就不能领领情吗？”
小兵仿佛感受不到队长的脚，只是看着那边拼命奔来的阿瞒，陷入了沉默。从阿瞒的身上，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在不久之前，他冲往长安城时，也是这样拼命地奔跑，只是，结局却……
队长突然又俯下身，在小兵耳边轻声说道：“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你似乎已经没用了……等那个小孩跑过来，我就会马上杀了你，一边欣赏他痛苦绝望的表情，一边也能从他口里问出其它贱民的下落。”
“果然如此……”小兵心里自嘲地笑了起来：“像我们这种天生的弱者，想要保护什么东西，根本是做不到的。像这样拼命地向前冲着，到头来，却谁也保护不了，最终也只是无端地送了自己的性命。”
弱者的悲哀，就在于此。没有实力的人，就永远没有资格看到希望！
阿瞒终于冲到近前，队长就在这时狞笑了起来：“你想保护他吗？抱歉，你可能要失望了……因为……”
队长九环刀高举……
就在这时，阿瞒却好像根本没打算去听队长的话一样，抢先一步向这边一甩手，丢来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丢得突兀之极，显然是早有计划！
这小小孩童，并不像他看上去的那般无谋！
石头“啪”地一声，正好砸到队长身下战马的马眼上，战马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队长一个猝不及防，摔在地上。
阿瞒早趁机蹿过最后一点距离，来到队长身前，竟从身后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对准队长的心口！
“你们都不准动！动一动我就杀了他！”
孩童稚嫩的声音在这时竟也显得气势十足。
一时周围士兵都不敢轻举妄动，队长一时大意被制住，脸色也是一阵大变。
阿瞒抬头看向小兵：“无名大人，我来保护你了！”
小兵有些惊讶地看着阿瞒，阿瞒的这番举动，连他都没有料到。这个小家伙，竟好像真的成功地保护住他了。
小兵沉默一下，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来保护我？明明我都没有答应帮你们。”
阿瞒笑道：“我不止是保护你，我是要保护天下所有受欺负的人，其中正巧也包含了你！”
小兵默然。阿瞒那过于坚定的笑容，让他说不出话来。才几天时间没见，这个小孩体内蕴含的勇气与希望，却好像让他脱胎换骨了一样。
只是……这又如何？
他毕竟只是个小孩啊！
小兵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了那个队长的眼前突然露出了凶狠而危险的光芒……
下一刻，果然，队长突然行动了！
那队长竟然猛一挺身，稍微错开心脏的位置，任由匕首插入了他的胸口，然后一把捉住了阿瞒的手腕，嘶声道：“捉住你了！”
阿瞒大惊失色，拼命想移动匕首，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动弹不得。
队长再一扭，阿瞒已吃痛松开匕首。
队长单手提着阿瞒的手腕，就这么站了起来，一只手将阿瞒吊在了空中。
“你真了不起……”
队长的声音很轻很柔，另一只手将匕首从胸口拔住，鲜血流出，他却眉头也不皱一下。
“你竟然连我都骗过了……”
队长轻柔的声音却显得更加危险，他提起匕首，竟伸出舌头舔舐刀刃上流下的血。
“你说……我待会要将你切成多少块呢……”
他眼神不怀好意地在阿瞒身上扫视着，配合着他的话，令人一阵毛骨悚然。
阿瞒猛地大喊起来：“杀了你！！！”
他在空中剧烈挣扎起来，竟另一只手抓着队长的手臂，努力提起身子，一口咬在队长的手腕上！
阿瞒的牙齿深深陷入了队长的肉里。
队长疼得眯上了眼睛，却轻轻地反而笑了起来：“明白了，切成多少块到时候就知道了。总之，先从你的嘴巴开刀吧！”
队长握着匕首，缓缓向阿瞒的嘴上伸去……
阿瞒瞳孔反映着匕首的寒光，又怕又怒，从牙缝发出“呜呜”的叫声来，却只能看着匕首离他越来越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狠狠地咬着队长的手腕，然而即使这样，他也根本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眼看匕首就要落到阿瞒的嘴上，突然，匕首停在了空中。
队长扯动着自己的手臂，却发现手臂仿佛突破被铁箍圈住一样，动弹不得。
他扭头看去，却见是那个不起眼的小兵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看起来随随便便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开……开什么玩笑？”队长难以置信地从嗓子里挤出声音。
小兵却在看着阿瞒，他平静道：“你明白了吗？没有足够实力，面对这样强大的敌人，就是会无能为力，就算再怎么拼命，也什么都保护不了！”
阿瞒看到小兵突然出手救他，也是惊呆了，但马上反应过来，吐出队长手臂上的肉，大喊道：“我不明白！”
“你怎么不明白？”小兵道，“你绞尽了脑汁，拼尽了全力，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却还是保护不了我！你觉得弱者真的能够保护所有人吗？”
“我不知道！我才不管那些东西！我就是要救你！”阿瞒却不管小兵说什么，只是大喊道。
小兵摇了摇头：“看来说什么都没用了。不过我只想让你明白一点，我一直以来所面对的敌人，正如这些士兵之于你一样，都是强大到难以想象的敌人，所以我才保护不了任何人，我才没办法保护你们！”
“那又如何？呸，你就是个懦夫！”阿瞒依然大喊道。
小兵叹了口气，再也不想多言。
队长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你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给我去死吧！”
他一把甩开阿瞒，抓起腰间的九环刀就向着小兵砍来！
小兵漠然一挥手，身上突然闪起白色光芒，一把就将队长摔在了地上。
“将力！”队长惊叫了起来，“不可能，你为什么会使用将力？！”
小兵淡淡扫视周围士兵，沉默不语。
队长大喊了起来：“就算你会将力又如何？我的弟兄们可都在这呢！我们这么多人，就不信杀不了你一个！弟兄们，给我杀！”
队长又爬起来，带头冲了过来。那些士兵也悍不畏死，催动战马，从四面八方一齐冲至！
“死——”
小兵突然怒吼，强大的怒意从他身上狂涌出来，他的眼神如烈火般熊熊燃烧，同时氤氲的白雾也在他身周升腾而起！
“怒……怒气？！！”队长瞳孔猛地收缩。
小兵就在这时手上出现一支长棍，席卷着白雾向着四周狂扫而过——
氤氲白雾在空中划了一个圈，然后慢慢地染上了红色。
士兵们的身体突然静止不动，然后从血雾溢出的地方，慢慢滑成了两段。
“不……不可能……”
队长喃喃念着，身体也变成两半滑落，一直到死，他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小兵——他死不幂目！
“嘭嘭嘭……”
士兵们的身体纷纷摔在地上，和他们马后的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倒成了一团。
小兵就站在这些尸体的中间，一挥手又收起长棍，淡淡开口道：“这是你们罪有应得！”
阿瞒在后面看着小兵的身影，两眼发光。
小兵背对着阿瞒，道：“不要再妄想着去保护什么人了。这一次，我救了你，但下一次，你可不一定有这么好运了。”
说完，小兵就向前迈步，走了出去。
“但是你保护了我啊！”阿瞒在后面大喊了起来，“你不是还能保护人吗？”
小兵一边走一边摇着头：“那是因为这次的对手太弱了……这个世界，真正危险的，是那些武将们，那才是我们凡人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的对手！”
“为什么会战胜不了？是因为不够强吗？那么努力变强不就好了！”
“哪有那么容易？”小兵苦笑了起来，“武将和我们凡人之间的差距，大到根本难以想象。我也曾努力过，拼尽过全力，却发现在他们面前，我还是什么也做不到！”
“所以你就放弃努力了吗？你连尝试着去打败他们的勇气都失去了吗？”
“……没错，那本来就是毫无意义的事！”
小兵确实已经丧失了勇气。
“那么，让我来吧！”
却突然有一个充满勇气的声音响起——阿瞒的声音里仿佛燃烧着无穷的勇气。
“我来打败武将，我来保护所有人，我来……做那个大英雄！”
“那么……你加油。”
小兵笑一笑，继续往前走。
阿瞒却在后面又大喊了起来——
“所以……教教我吧！我想要变强，想要变得能够保护所有人！你没有勇气去打败那些武将，就把你的本事都教给我吧！我来打败那些武将！我来替你完成你做不到的事！”
“教教我吧……师父！”
骤然间，小兵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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