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残废

　　我站在窗子旁，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隔着一层又一层的假山，甚至望不到山庄外面的世界，这里就像是一个牢笼，空气里都是压抑。久久的，屋子里除了沉默就是沉默，御卿站在角落里，怯生生地开了口，“姐姐？”

　　“云麒在哪里？”

　　“云哥哥在东厢的屋子。姐姐要去看他么？”

　　心口一窒，如今，不论是他，或是我，或许都害怕见到彼此吧，可是我的心还是忍不住为他担心，我想要见他一面，哪怕远远地。

　　“你带我去？”我转身，看着御卿一双水灵的大眼，她梳在两耳后面的桃花小髻让她看起来非常可爱，“御风不会生气？”

　　“哥哥很宠我的，不会生我的气，我这就带你过去。云哥哥身子也不好，最近都不爱说话，说不定看到你会很开心。”

　　会么，我心中苦笑着，点了点头，跟着她出了屋子，头发还半湿着，迎面吹来的冷风令我的头皮嗖嗖地刺痛。

　　走到一处庭院门外，胸口突如其来的痛意让我不由得驻足，猛然一口腥甜从喉咙里冒了出来，我强忍着吞咽下去，捂着心口靠在了门外的石块上。“你先回去。”我背对着御卿吩咐道，她低低地回了一声，“哦，那姐姐你一个人没问题么？”

　　“回去吧。”

　　“哦。”

　　听到她转身的声音，我忽然又加了一句，“别告诉御风。”

　　御卿答应了一声，“我知道的，姐姐你小心点哦。”

　　我听着她的步伐走远了，回眸看了看院子里已经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了，这才继续沿着刚才的小路跨进了这处院子。

　　影影绰绰的桃花林从院门处一直延伸到最里面的屋落，只是在这严寒的冬日里那桃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间或几枝带着微弱的嫩芽，或许是接近立春的缘故。年关刚过也不过十日，世事变迁得却令人害怕。

　　就这么静静地望着院子里的人，他坐在木质的轮椅上，独自喝着一壶酒，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桃花香，我勾了勾唇，那是他最爱喝的桃花酒，在琼山的时候，合卺酒用的就是这桃花香味，只可惜，我们从来就没完整地喝过。看他一个人品味着苦涩的酒，我垂了眼帘，缓缓地呼吸着，感觉此刻的空间也是一种奢侈，多久没有这么平静地看过他了。

　　清瘦的面庞，微微上翘的眸，随意绾起的黑发用一只玉簪系起，那只簪子有些眼熟。一身的淡淡的带着银色的红袍，在雪地里像是一树傲雪的寒梅，只是与这院子里满是桃花枝格格不入。我记得问过他，是不是喜欢白色，他的答案却是因为我，此刻没有了我，他是不是可以做回他自己。一直忘记告诉他，其实红色是最配他的，桃花也是最配他的。

　　不知不觉间，清冷的泪划过眼，阖眼，我深吸一口气，鼻翼间满是清新。

　　“今日如何？”御风的声音，令我生生止住了迈开的脚步，透过层层隐约的树林，我藏了身子在树后，静静地听着。

　　“一个废人，今日、昨日，有区别么？”云麒低沉的声音从树林那头传来，并不响亮，却仍旧能传到我心底。

　　“为何救我？”

　　“血浓于水，就算我不想承认，这也是事实。”云麒微微仰头，又是一口酒下肚，不待下一口，御风的手盖上了他的酒壶，“酒多伤身。”

　　“现在的我，伤与不伤，还有什么意义？”自嘲的语气，自暴自弃的神情，像极了昨日的我。

　　“她不会想看到这样的你，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只会让你爱的人难过。”御风站起身来，为云麒挡住了上风口吹来的冷风。

　　云麒的身子震了一下，抬眸，“你说谁？”

　　“还能有谁？你爱的人，难道有第二个？”

　　“阿古。她在哪里？她不是去找离无双了么？你怎么会有她的消息？”云麒的眼中流露出急切的目光，他凝视着御风，生怕漏掉一句。

　　御风眯了眯眼，缓缓朝着我的位置转身，目光穿过那层层枝桠直透到我身上，“我先回去了。”我呼吸一凛，他发现了，也罢，怎么可能逃过他的眼，现在的御风，武功高强，性格暴烈多疑。

　　看着御风从院子的另一边离开，云麒又开始自饮自酌了，我轻叹一口气，抬起步子出了桃林。

　　“不是走了么？”他的背影有些萧索，抬手斟着酒，却因为轮椅的位置距离桌子远了点，尽管他伸长了手臂，仍就显得有些吃力。他左手试图去拉着桌子，右手开始转动轮子，一张脸上竟因为使力而憋得通红，额角的汗滴垂落在手臂，滴滴打在我心底，有些刺痛。

　　我悄悄上前，单手将轮椅向前推了推，使得力气不大，但椅子还是靠近了桌子，他也不看我，又斟了一杯，端起来递了过来，“多谢。”

　　微微扭头的瞬间，他愣住，我静默着看他。

　　云麒忽然转过了头，眼神飘渺，向着远处的灰色的天空敬了一杯，唇边是嘲讽的笑容，喃喃自语着：“玲珑骰子安红豆，呵呵……又看到她了。”

　　我站在他身侧许久，缓缓蹲了下来，半跪在他的轮椅旁，抬起手，才发觉自己能用的只有左手，很不方便的一侧，就连抬手也变得别扭。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感觉着他湿热的眼窝里微微渗着泪水，我心里只剩下酸涩。

　　“云麒？”我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刹那间，泪水交织着划过脸颊，那是我手心里的泪。

　　他微微一震，唇角的微笑弧度更明显了，目光有些倔强地看着手中的酒杯，“上天待我不薄，我竟然还能感受到你的温度，真希望这梦永远不要醒。”

　　“你的腿，怎么会这样？”我呜咽着，想要抚上他的腿，肌肤相触的一瞬，我被他一把推开，“不要碰！不要看！这是梦！这一定是梦！”他捂住脸，声音里带着哭腔，像个孩子一样垂着脑袋呜咽，这般惊慌失措的他，我是第一次见到。

　　“走开，不要看我……就算是梦……也不要看！”他摇着头，将脸深深地埋在腿上，我被推坐在地，艰难地支撑起隐隐作痛的身子，重新挪到了他的身边，“云麒，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阿古，我是顾念兮啊！”

　　“求你……别看我……我不想让你见到我现在的模样……求你了……就当施舍我，我求你……”

　　我哭着，死死扒住了他的衣襟，“云麒，你别这样！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心里的那个云麒，你都是那个爱我护我的云麒，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云麒猛然抬起脸来，眼神惊恐，带着一丝嘲讽，修长的手指无情地指向我，“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不是走了么，还回来做什么？你是来看我的笑话，还是来嘲笑我的狼狈不堪？”

　　“不是的，不是这样！云麒，我……我是被……”我狠狠地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开，然而云麒却跟御风一样，仿佛疯魔了一般，双眼中带着通红，他虽然功力尽失，但力气到底比我大，一把将我推开，我踉跄着跌了几步，倒在了桃花林内。有什么东西从头顶掉落，我目光所及，是刚刚冒芽的一枝桃花被我撞得掉落在地，冬日里的唯一的希望就这么陨落了，我心头猛然一震恶心，“哇……”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云麒脚下那一片雪白的大地，一阵晕眩袭来，眼前是扭曲变形的世界，那一树桃花的嫩芽在微弱的光线里，影影绰绰的是云麒通红却焦急的眉眼，是天旋地转的飞鸟，是御风从远处奔来的身影，是……是什么，我也看不清楚了。

　　再一次见到云麒，是一个月后，我只隔了桃花林远远地望着不敢过去，立春已过，这是真武十七年，我来到这里已过三年，时间仿佛是潺潺流水，细细地悄悄地流过，却无人知晓，不仔细看，只会让时光里的珠宝一件件变成沾满灰尘的杂石。身子经过一段时日的调养，虽然心口时不时发痛，却没有那么剧烈的发作了，但我自己的身子我很清楚，偶尔的干咳，我藏起来的手帕上的血迹，分明显示着这副身子的羸弱。这一个月里，御风日日守在我身边，我全然冷漠相对，他却仿佛视若无睹，只是一味地殷勤着，讨好着，嘘寒问暖，端茶递水。每日夜里，他都留宿在我房中，却只隔了帘子夹着另一张床，我们相对无言，我只得侧过身子对着墙壁。每当雷声轰隆的夜里，我总是会吓得惊醒，抱着被子在墙角里哭泣，他也只是静静地坐在外面看着我，直到我累得撑不住再次昏睡，但毕竟，他没再对我逼迫什么。

　　我以为，日子只会这么静静地流淌，我会忘掉离无双，忘掉顾清越，忘掉云麒，甚至忘掉我自己，我就这么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呆在这澜风堡中，被禁锢在御风的身边，没有情绪，没有思想，没有未来地活着，因为前世的信念告诉我，活着不容易，死了却是一了百了。蝼蚁尚且偷生，我想活着，就算是毫无生气地活着。

　　含苞的桃花林看起来总算比冬日里那光秃的枝桠好看许多，云麒依旧是一身银红色锦袍，腿上盖着毯子，坐在那精致的木轮椅中，浅斟低吟。那日过后，我不敢再去看他，只得央了御卿帮我照顾他，每日我就躲在桃林的这一边安静地望着，御卿脸上的笑容是那么温暖，还有云麒那渐渐平静柔和的面容。“唔”，突如其来的恶心让我忍不住又想咳嗽，却怕被那边听见，赶忙捂住了口鼻，用帕子包住脸，弯下身来对着地面干咳。

　　御卿银铃一般的笑声从林子里呼呼地飘来，“云哥哥也有过喜欢的人么？”我猛烈地低咳，却不敢发出声，死死地捂住，直到额头都渗出汗来。后背抵在一树桃花枝下，随着我的动作，头顶飘落了几朵娇小的花瓣，悄悄地落在了我的肩头，我怔住，春天来了么，这一树桃花都开了。

　　渐渐止住了咳嗽，我缓缓站起来，“哐当”，有什么东西不经意间滚落在脚边，我垂眸，是青花。什么时候，我都快忘记它了，我不知它何时丢掉，也不知它何时回了我身边，我感觉自己已经忘记了一切，而一切却仿佛历历在目。拾起它，一行小字映入眼帘。

　　“有美人兮”。

　　没有变动。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当初，他想告诉我什么，愿言配德，携手相将，这也是我对他的承诺，你若不离，我便不弃。如今，再看这句子，我却无端地想起了张辑。

　　风凄凄。井阑络纬惊秋啼。惊秋啼。凉侵好梦，月正楼西。

　　卷帘望月知心谁。关河空隔长相思。长相思。碧云暮合，有美人兮。

　　“关河空隔长相思”。

　　“云哥哥，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啊？”御卿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还高，带着些许焦急和激动，我循声望去，云麒垂着头，瞅着自己的双腿，淡淡地笑着，神情仿佛看破红尘的老僧。我将青花塞进了怀中，到头来还是舍不得丢掉那人的一丝一毫的回忆。

　　“云哥哥，卿儿喜欢你。”御卿清脆的声音在渐渐干涸的空气里显得分外突出，桌子上的酒杯“嘭”一声摔落在地，御卿焦急地弯下身去拾起杯子，下一秒却见她紧张地抓着云麒的双手，“云哥哥，有没有伤着？是不是卿儿说错话了？”

　　云麒的目光有些呆滞地从地上挪到了御卿的脸上，“卿儿，我把你当妹妹。”

　　御卿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怔忡，一张脸白了几分，可是她的性格是不会轻易认输的。“云哥哥，我不是你妹妹，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也根本不是澜风堡的大小姐。我不过是被哥哥捡来的弃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我知道你是御风哥哥的亲弟弟，我就是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云麒的声音略带冷漠，移开了目光，忽然他的视线朝着桃林这边眺望而来，我措不及防地与他四目相对，刹那间，他眼中蒙上了雾气，我的世界也只剩下怔忡和心酸，他的脸又清瘦了许多，气色却比从前好了些。

　　“那你喜欢谁？”御卿不依不饶。

　　云麒的目光没有移动，只是微微蹙眉，有些不耐的样子，却也不好发作，“这不关你的事。”他微微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你是不是喜欢念兮姐姐？”

　　“咳咳……”我又忍不住开始咳嗽起来，凉风灌入口中激起一阵难受的感觉，我捂住心口，轻轻拍打着，以舒缓这刺痛的感觉，肺部就像是被针扎一般难受，我尽量放缓了呼吸，不想被他们听到，云麒是早就发觉了的，但是御卿没有武功，应该还难以察觉到这么远的距离。

　　“你回去吧，天色不早了。”云麒下了逐客令，御卿蹙眉，青了一张小脸，“不管你喜欢谁，我都不会放弃，总有一天你会喜欢我，一定会。”

　　她转身跑开了，我正捂着心口隐藏咳嗽，没注意到她朝着我这边奔来，猛然被撞倒在地，才发现了彼此。御卿停下了脚步，急忙拉起了我，“姐姐？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咳咳……”我有些慌张地，不知该怎么说。

　　御卿忽然凝视着我，“你……你跟云哥哥，是什么关系？”

　　我脸色一白，“没什么关系。我……我们之前相识罢了，我先回去了。”我转身要走，不料被她一扯，差点跌倒。

　　“姐姐别骗我！我知道，你们俩的关系不一般。云哥哥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我说了，我们只是朋友而已。咳咳……我感觉不太舒服，我想回去，你放手。”

　　御卿虽然年纪比我小，可是身子却比我健壮，她不依不饶地拉住我的胳膊，眸子里带着嫉妒和不甘，“哥哥喜欢你，你不能再喜欢云哥哥！你已经抢走了哥哥，难道还要跟我抢云哥哥吗？姐姐，你不能这么自私！”

　　连续的摇晃让我头晕，可是她的话让我更加惊恐，我只能不断地摇着头否认，“没有，我没有……你让我……让我离开好不好，我头好晕。”扶着脑袋，一阵晕眩感袭来，我几乎要站不稳。

　　“顾姐姐，你答应我，你只跟哥哥在一起，不要跟我抢，好不好？你答应我……”

　　她的手摇得越来越猛烈，我挣扎着推开了她，自己却也站不稳地朝着身旁的桃花树跌去，刚靠在树上，我的身子便随着树干滑了下去，眼前一黑。


　　(https://www.motanwx.cc/mtk55248/3120472.html)


1秒记住墨坛库：www.motanwx.cc。手机版阅读网址：m.motan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