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病重

　　一杯水，倘若加点糖，嫌味道太浅，可以再加一些盐，但如果份量过多或者过少，滋味就会完全不一样，那怕只是丁点；历史的车轴倘若路途上多了一块石子，就会偏转方向，或许便会向着分崩离析的轨道走去；正如抉择的不同造就了不同的人生，不过这种抉择虽多，终究只能挑其一条。

　　但若使你重新来过，站在岔路口的中心，你会怎么选？

　　濑宋坐在窗栏上，只披着单薄的玄衣，中指与食指间夹了盛着清酒的釉色陶碗，酒气混着冷香，只轻嗅着，便能沁人心脾。

　　他吐出一口气来，白雾花了他的脸，黎歌端着醒酒的汤走过来时看不清他的表情，濑宋的肤色遇冷便泛着惨白，冻的久了红晕变的极淡，仿佛成了一尊白玉的雕像与亭外纷纷的白雪融为了一体，同那酒水一般，都没有温度。

　　她面无表情的说出他想要的讯息：“算了今天，已经醉了有五日了。”

　　濑宋闻言终于有了动作，整个人可算显出生息来，将手中的酒饮尽，光着脚从窗台上跳下，迅速的窝进了榻上。

　　“五天，再过半月便是万朝宗会了。”

　　黎歌木着脸轻嗯了声。万朝大会又作神议，她定然没有去过，却听锺茂山上的龙鱼老辈，于她小时讲戏本，以其为背景用作故事的索引听见过，妖族种类繁多，洪荒时继先祖一脉的族群才能够居九重天与神明有着牵扯，甚至联姻也确有的，神议那日六道同聚，要听道祖授课洗礼，是天界少有的盛世，也有初生牛犊的小妖以为神圣莫以侵犯，其实自初始一来，除却道祖执经那时安分些，早前一月，便有各方蠢蠢欲动摩拳擦掌，等神议一到，风流佳话传遍神州，奇闻异事其内容的丰富多彩，叫四海八荒的话唠磕半年磨破了嘴皮也言不尽道不完。六清四御不过半睁半闭任其发展，苦的掌天下桃花的月老乱了套，司命手中的毛笔断了毫。

　　因此话本中的上好因缘际会大多生与此处。

　　她想到什么，因此偏头去问濑宋：“倘若神议一到，你是否就会放了它的元神。”

　　濑宋摇头：“它既然作为福灵托生，便会降临在它的时代朝野，如今还早的很。”

　　黎歌心似被揪紧了十分难受，咬牙含了期待的询问：“什么时候？”

　　濑宋眯起眼来，俯身看着微曲身的她，微抿薄唇像是在思考，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靠了墙轻声问她：“你与……”

　　顿了很久，他忽然语言艰涩：“它知道你的心意？”

　　黎歌自从跟随濑宋，几乎很少见他主动问她一些事情，她自认为看濑宋的神情永远淡定自若，是那种能够掌控一切的笑容，运筹帷幄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本事，有时觉着他若登上朝堂，做了君臣，必是尔虞我诈的好手，只是生了对不为谋权夺利的眼睛。

　　他这样问她，叫黎歌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实在是不能就此看透，犹是迷雾缠绕。

　　“不知道。它以为我不过是怜悯。”

　　濑宋浑身一震，半嘲的哈了声，转而又变作了苦笑：“错失机会和它道出心意，应当是件很遗憾的事。”

　　他的语调很怪，黎歌听了倒觉着他是自言自语，竟然藏了悲凉渗出来，黎歌恍然知道自己为何将他比做臣子而非君王了。

　　因为他眼中没有任何江山霸气，全然是满目执念啊。

　　她终于明白他的之前的那句相似，原来是说的是他自己，一时心中愁肠百结，默在原地静驻，叹不能言。

　　濑宋怔了半天，良久起身立坐在榻上，伸手解了绾发的白玉簪，黑发散在眼前垂于一侧，簪子通体冰凉，握的久了又透出暖意，他盯着盯着面色才又缓过来，笑意渐生。

　　孟姜，这漩涡以蓐江为心，祝阮阮围边，时间作涡流反复旋绕，你终深埋其中不得自拔，如此我便缩了空隙，扩了窝心，转了涡流，为你开出条天梯来，今生濑宋，非得保你无虞，听得自己千言万语。

　　孟姜昏了几日，蓐江就恼了几天，那与她近日里成双作对厮混吃喝的小金龙更是夜夜趴在床案前愁眉苦眼。

　　毕竟是在翼火蛇殿中出的意外，王蛟自然是主动担了责任，暗自又想起了那夜活活噎死在后厨的貂，哽的饭也吃不下，万事留有因果，这金龙原是喝了梅酒晾在外头一夜，梅酒自然是没有问题，莫提龙族身有甲胄，不似人类体弱不受风寒，它既有蓐江神息护着，再者看样子脂肪也存了不少，说它高热至此未免太过牵强，又过了五六日尚不得醒，锺茂山旁、五玉四周、七宿众主中的能医全部都请了一遍，都摇头无策，只说气息微弱但生息平和，随显身热气喘的症状，但短日内无事。

　　王蛟寻思着这龙族虽是有道缘，到底寻根溯源终究说穿了不过畜牲一个，提议了要去人间寻了……兽医来，却被蓐江陶唐狠狠欺辱了一番，被迫打消了念头。

　　于是唯一的方法便只能是指着万朝宗会了，九重天上仙家众多，术者专师各有所长，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免不了有伤痛怪病，出类拔萃的医仙大有人在，疑难杂症或可希冀能解。

　　如此只能先行拜贴给了天君翼下的医仙，然后耐着性子去等。

　　期间濑宋也曾来探，十五日前主动告辞了，蓐江思索了半日也不曾记得见过他一般样貌的神君，濑宋只得低调的拱手作谦词：“小神仙资其实乏浅，因天君一时有愿来五玉司宝，我主动请命才升作了神君，有了名头来使。”

　　濑宋说的滴水不露，蓐江也不曾怀疑，只点点头，赞同道：“是了，我说九重天上怎么会有比我样貌出众我却不识的神君……”

　　濑宋：“……”

　　孟姜便稀里糊涂的被送上了九重天处，因为昏迷着不能主动进食，每次都是被蓐江捏住下颚强行灌了汤粥，也真正咽不了几许，身形瘦的比锺茂山时还要孱弱，眉宇之间都没了凛凛神气，好似病入膏肓，只凭蓐江的那口神息吊着。

　　到九重天处，离万朝宗会还有三日，蓐江已是不能再等，仙家神明自是始居九重天上，大抵来的都是其他五道，一时间平常略显空旷闲荒的天府有些熙攘，蓐江直接歇在了潇华天尊的申苏殿处，先请自家师父看了。

　　万朝宗会上其实没有什么王蛟感兴趣的东西，严格说来没有她喜欢的宴席，住在星宿宫本就习惯了清冷，除了二十四星宿外其他是一个也不晓得，叫不出人家神君的名号来王蛟自觉是非常缺德的事情，虽则大多仙君都尊她上宗，也从未喊过自己的真名，可若碰见与她同辈的神君，当真是相顾无言，竟似她目中无人了。

　　她也曾天真的突击过仙班典籍，将那七章十二小册的同辈神明字号相貌形态，一一仔细的记了。

　　真端在她眼前坐了，却是支支吾吾忘的一干二净，陶唐问她为什么不吱声，王蛟苦恼的揪着头发恨恨道：“一见其人，只想出了册上对应写的形貌，我总不能说——眉如皓月风流倜傥面带桃花的神君近来可好吧，倘若不是什么好词，保不齐先要来揍我。”

　　所以惯常时她是在客居闭门不出的，现在摊上了此事，却住近了天尊府上可谓又惊又喜，惊的是此番际会是与蓐江有了牵扯，喜的是能瞧见洪荒天尊的气度，这便不同以往虚行一场。

　　便主动陪了蓐江携了金龙去见天尊，眼见着潇华为金龙试脉，眉宇淡然不沾丝毫戾气，颜如朝华，如大浪淘尽，眼波深邃如海，外侧平静如深潭，内里却汹涌如暗流。当下折服的不行不行的，比之星宿各主的粗鲁汉子和女汉子，生出十万分的嫌弃。

　　潇华自古战场受伤可谓只多不少，但一般而言是外部伤口，淋漓遍布，深浅不一，只靠简单的包扎与苦熬，计较到内里，通常是损了神息之类，修养了便并无大碍，像孟姜这般无声无息的病理也不是他能轻易参透的，号了脉搏知道她其实还有底子，身体仍旧能撑上许久，便没有多加担忧，只吩咐蓐江可先将她送去柏狐仙君处瞧瞧。

　　柏狐二字王蛟莫名有些熟悉，恍然想起是玄元曾提过的，道是要介绍与她深交，柏狐性情风趣，玄元言辞间夸他何等风流何等豪迈，但不愿受九重天上的制度，司的职位亦十分的松散，便经常去各界厮混，自由逍遥。也因此玄元虽屡次提议两人相会，因前者无心，只等吃喝，后者无意，醉心游玩，而频频错失。

　　倒没听玄元说柏狐仙君还会医术，既得天尊举荐，想必医术还十分了得，王蛟自以这柏狐巡游四方恐怕是为了悬壶济世。大抵世人没有什么便极爱什么，她是极喜欢品行高尚的这一类人才，遗憾没寻时间去会会这个柏狐，懊悔不已。

　　是以打定了主意要与蓐江一同看看，是否如她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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