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刚刚进入寻山所地方，道路两旁就站满了人，又是敲锣又是打鼓，人们争相询问：哪一位是王千户。
一个灰白头发的老汉，后面跟着一个黝黑精壮的汉子，询问着来到王进贤面前，作了一个大揖，接着下跪：“小可百户高汝见拜见千户王大人。”
那个黑脸的汉子也跪下，道：“小人百户霍世刚【1】拜见千户王大人”
王进贤紧忙把他搀起：“老人家请起。”又搀起霍世刚。王进贤高高稽首，向大家表示感谢。大家一看王千户居然这么年轻，神采俊朗，看模样好像还是个读书人。锣鼓点立即更加响亮了起来。更有七大姑八大姨的立即开始嚼舌根。
“这个王千户好俊啊，就和说书里的小罗成一样。”
“你晚上睡觉又要睡不着了吧。”
“打死你个野驴。”
。。。。。。。
王进贤嫌锣鼓点太吵，飞步走过人丛。没走多远就看到一座小城，他扭头问高汝见：“这个是——”
高汝见：“这就是寻山守御千户所城。”
还有所城！王进贤真是喜出望外，本来，他已经做好了风餐露宿的准备，没想到不但有房子还有城池。他疾步走到城门前，仔细观察。整个寻山所城，正好是个正方形，边长大概500米，城墙都由青石条砌为基础，外砌青砖，内夯黄土，高7米，宽7米，有3个城门。【2】整个所城背山面水，风水自好，这防御海疆的功用也不言自明。望向波涛汹涌的大海，夕阳照在其上，波光粼粼，王进贤心中十分畅快，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到了所城，掌印千户住处，王进贤不待休息，就叫上高汝见、霍世刚和卢国仕，一起讨论下一步的工作。高汝见见新任千户工作热情那么高，也没办法，只好介绍一下情况。据高汝见介绍，这寻山守御千户所，应为成化年间所建，北至青鱼岛，南至崂山【3】，西接文登县，北临成山卫，南邻宁津守御千户所。所辖共有堡七座，分别为：曲家埠、胜佛口、大水泊、老翅、纪子埠、蒸饼、青山；墩八座，分别为：青鱼、葛楼山、马山、杨家岭、小劳山、黄连嘴、古老石、长家嘴。在墩堡之间，为居住方便，形成了多个村庄，并且有的建立了营寨，比如较大的有罗山寨。
王进贤心想：这么多堡寨，别说自己一个千户，就是百户、总旗、小旗，也有住宿的地方，也忘记了是哪本穿越小说误导的自己，还真的准备在沙滩上野营呢。这穿越小说真是不靠谱。
王进贤：“有多少兵士？”
高汝见：“这个——”
王进贤心中一凛，道：“如实说，我要了解实际情况，不会责备于你。”
高汝见：“按要求，应该有1120人，但是多年来，各处均有逃亡，如今有秋班京操军312人。”
王进贤：“今年的秋操是谁带队？”每年的春秋二操班军对于卫所来讲是件很大的事，卫所几乎一半以上的在籍士兵都要参加，凡带队春秋操的军官往往是卫所内最有军事才能的军官。
高汝见：“今年的秋操班军应该是由霍百户统领，但是今年的秋操班军停了。”
王进贤：“停了？”王进贤读史的时候从来没听说过大明朝停过哪年的班军。
高汝见：“正是。听说是因为辽东战事紧张，山东巡抚上奏朝廷请求停止今年的秋操班军，朝廷准许了。”【4】
“奥。”王进贤：“那山东都司又做了哪些准备防备辽东的变局呢？”
高汝见和霍世刚面面相觑。高汝见：“这个却是不知。”
王进贤心中暗叹：看样子是啥措施都没有吧！
王进贤：“继续吧。”
高汝见：“捕倭军55人由百户齐仓率领驻守于文登营，另有守城军38人，总计405人。”
王进贤：“就这么点人？”
高汝见：“大人息怒。”
王进贤摆摆手，道：“没事，你继续讲。那屯田军呢？”
高汝见：“大人，由于多年来军户逃亡，入不敷出。京操军还好，毕竟是入京，因此，不敢过于怠慢。这文登营的驻军好歹出点人，凑个数。只是这两处敷排之后，就实在抽不出人手了。本所辖8墩7堡，本来应有守城军318人，可现在只余下38人。【5】”
王进贤心算了一下：每墩还不够3个人。勉强够每日轮流倒休，就这点人也能防倭，真是活见鬼了。
高汝见：“至于这屯田军。一来是人数不够；二来，多年来各处守军及家属繁衍，多出了不少村子，比如青鱼滩村，就是军余李文、李经带领族人迁过去的【6】。大家都自己种自己的地，有的人家人口多了，有的人家全都逃荒走了，因此这地也就说不清了。这些年各村、堡、寨交一些粮食到千户所，所里也懒得追问，这屯田军早就跟老百姓混在一起了。”
王进贤心想：也就是说，没有屯田军了。
王进贤：“那这些村寨可听所里的安排。”
高汝见：“自是听的。都是从所里分出去的，乡里乡亲的，严格起来都是归千户大人管的，有话都好商好谅的。所里缺少军兵时，还要各个村寨支撑呢。”
王进贤点点头，心想：这样就好。
王进贤：“所里可有剩余的银子。”
高汝见勃然色变：“大人，这——都被前任黄千户带走了。”【7】
王进贤倒没什么反应，这都属于意料之中的事，又问：“存粮呢？”
高汝见一听，眼圈不禁红了，道：“大人啊，哪里还有存粮啊。万历41年初秋，一大片黑色的云雾从东北方向而来，狂风大作，大雨如注，一直下了3个昼夜，眼见得就要熟了的庄稼全都被毁了。万历43年，先是从4月到八月，一直阴雨不断，谁知从8月到11月，又变成滴雨未降，遍野如焚，蝗虫遍地，粮食绝收。紧接着万历44年，又是大旱，滴雨未下，粮食绝收，经历这么三次折腾，任怎样的人家也经受不起啊，那些日子，别说粮食，连树皮都被吃光了，整个登莱地区听说有一多半的人都饿死了。老夫我如今想起来，还。”说着说着，高汝见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王进贤听着，心中酸楚。暗想：很多人回到明朝，就想着战争战争战争，就喜欢生产了枪炮，训练了军队去打架，他们全都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粮食。无农不稳，无工不富。农业是工业的基础，没有稳固的农业做基础，人都没饭吃，万民以死亡，什么工业，其他的一切全是空谈。穷兵黩武，这样的政治家是亡国的政治家。明朝亡，也有相当一部分亡在这粮食身上。明末农民起义是因为没粮食吃；女真蒙古抢掠华北是因为没粮食吃；女真在辖区屠杀汉人估计也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产量；1643年作为国家根本的江南地区大饥，瘟疫肆虐，2年后明朝就灭亡了。没有粮食，一切都是空谈！自打万历年起，中国就进入了小冰河期，粮食的产量少了，再加上很多农业用地转为生产经济作物，特别是作为国家财赋重地的江南地区，很多地区完全不种粮食，食粮完全依靠进口。当时也没有宏观调控这一说，整个社会系统十分脆弱，稍有风吹草动就产生了崩溃，华中、华南、华北、西北都出现过大饥，饿死的人不计其数。但这只是客观原因，如果政治清明、组织得力的话，也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满清政权同样经历了小冰河期，却借机占领了全中国。明朝的灭亡更重要的是内因，而不是外因！
王进贤回头看了看卢国仕，他也是满脸酸楚，心里也不好受吧。心想：我还是太心急了，连卢国仕都没给介绍，急则生乱啊，切记切记。王进贤等高汝见好过一些，道：“我刚才忘了介绍，这位是卢国仕先生，是我的——幕僚。”三个人紧着一通亲近。
王进贤：“你们这里，粮食种植如何？”
高汝见：“今年尚可，——”
王进贤打断他：“种植什么作物？”
高汝见：“小麦。”
王进贤：“一年几熟？”
高汝见十分纳闷的回答：“一年一熟。”
王进贤：“高汝见！”
高汝见一激灵，道：“标下在。”
王进贤：“现在所里由你管事？”
高汝见突然吓得跪下：“标下不敢，只不过黄千户刚走，剩下的三个百户，齐仓领兵在外，小老儿，不不不，是标下和霍百户凡事都是一起商量着来的。”
王进贤心中又是一阵叹息，但是严厉之色却没有改，道：“你们做的很好。现在我要你们去做四件事。第一，统计全所人口和耕地，要搞清男女、岁数，老人孩子也要统计在内，并注明特长；第二，召集种植粮食的好手，讨论一下明年种植粮食的事宜；派专人去济南府，了解那里在两年小麦成熟之间，加种豆子一事，全所农植好手也要集中探讨农业这两年三熟的方法。”王进贤在非常重视粮食的生产，来寻山所的路上一直在考察农业生产，因为他已经深深的意识到粮食生产的重要性，但是除了在济南府发现过春麦收成后种植大豆的情况，其余各处均没有值得称道的。即使在济南府，也没有达到两年三熟的地步，但是好歹有些物候和种植上的经验，不能不让人慨叹封建时代技术进步和传播的缓慢。
王进贤：“第三，召集全所裁缝和造窑、制麴的好手，听这位卢先生调配。第四，召集所中捕鱼的好手，讨论一下明年捕鱼及制作鱼干，作为粮食补充的问题，讨论结果告知于我。听清楚没有？”
高汝见：“这造窑？”
“哦”，王进贤不知道专业的术语怎么说，道：“就是烧砖砌窑的。”
高汝见点点头，道：“要是能两年三熟，实在是太好了！”
【1】明朝万历年间寻山所千户以下的姓名，我们今天已经无从而知，在这里举出的高汝见、霍世刚、齐仓，都出自科臣的奏章，都是明军杀良冒功的受害者。希望大家能记住这些名字，这是民族和时代的耻辱。希望不要在今后出现这样的惨剧。在明末不仅是后金奴隶主政权草菅人命、不讲人道，即使更为先进的明王朝，也没有脱离愚昧和暴戾。
【2】今天仍有城墙遗址.
【3】又称劳山、小崂山，不是青岛的崂山。
【4】《神宗实录》山东巡抚李长庚奏，先年倭犯朝鲜召募南兵五百余名，嗣后渐撤，及挑发援辽外，止存九百余名。辽既被兵，登安可无备，议将登州卫京操班军暂留防守。从之。
【5】守城军人数318人和38人史料都有记载，怀疑其中一处记错了。《筹海图编》38人，《山东通志》318人
【6】《山东省威海市地名志》：明隆庆年间（１５６７—１５７２年），李文、李经由寻山所迁此定居。村临青鱼滩，故以滩为名。
【7】寻山所由黄、樊、张、席等姓指挥官在此世袭镇守
王进贤一摆手：“这些事你们下去准备，现在有一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成山卫掌印指挥使唐文焞在来的路上，和我谈起成立防汛营一事。他希望我能够帮助他把在俚岛成立防汛营一事承担下来。”
高汝见：“万万不可啊。”
王进贤：“为何？”
高汝见想了想：“大人，又要开始海运了吗？”
由于自然条件的恶劣，终大明一朝，辽东始终土旷人希。可是辽东又是重要的边疆地区，长年硝烟不断，因此驻扎了大量兵马。除了极个别的年头，辽东从来没有摆脱需要外界支援物资的状况。虽然明初太祖爷就明令实施海禁，但是从山东等地输送往辽东的海运却断断续续的进行着，一直没有完全停止。当然，这种海运是由沿海的卫所，特别是江浙的卫所承担的官方任务，一般老百姓是绝不可能被允许下海的。但是海运一开，海禁自然松弛。所以，有明一朝，只要辽东形势稍好，就会立即停止海运。上一次停止海运是万历12年，这一次开海则是因为辽东的战事吃紧，需要大批作战物资。
王进贤十分关心海运之事，因此早就打听清楚了。他点点头，道：“今年闰四月，朝廷颁旨重开海运。”
高汝见：“那大人想让这防汛营驻守俚岛吗？”
王进贤：“这俚岛条件如何。”
高汝见：“要说起来，俚岛的确是附近条件最好的港口了。”
王进贤：“哦？好在何处呢？”
高汝见：“避风。俚岛东有外遮岛挡住东南风，西北有层峦小山削弱西北风。港口三面环山，只有东部一个开口，实在是避风的良港。其周围的港口，如养鱼池、青鱼滩、倭倭岛、佳鸡旺都比不上。只是年久失修，破败不堪。”
王进贤心想：看来这山东的官员也不是白痴，能在俚岛港建立汛军确实是个好选择。
高汝见：“可是千户，这防汛营要是长年驻守俚岛，虽然不远，但是到达本所的道路崎岖难行，我所士兵长年驻守，谁来种植所内耕地？”
王进贤：“难道成立防汛营，上面不给银子吗？”
高汝见：“这银子肯定是有的，但是层层盘剥下来，到了成山卫就已经很少了，那唐指挥怎么肯把嘴里的肉吐出来？”
王进贤点头，看来关节在这里了，接着问道：“300人的防汛营需要多少银子？”
高汝见有点急了：“千户大人，这成立防汛营，银子倒是小事，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有了银子也花不出去。只是成立防汛营，需要重修码头、建造船只，哪一样不是费时费力？又要长年驻守在俚岛，每日都要白吃白喝，自己家的地也没法耕种，这里外里一进一出那是净亏的买卖啊！就算是有银子，从登州买粮运到寻山所，也是得不偿失啊！”
王进贤又点了点头，心想：明朝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仅仅在于苏浙闽粤的沿海地区，连山东这个沿海的省份还处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完全没有商品经济的影子，银子在这里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要想富先修路。交通的恶劣也严重阻碍了这一地区的发展，也许发达的海运可以解决这一问题吧。
王进贤：“可是我初到此地，唐指挥提出的要求我就这么一口回绝，恐怕不好吧。”
高汝见：“他就是欺负大人你初来乍到，如此这般，岂不是玩弄我们寻山千户所于鼓掌！”
王进贤摆摆手，他想唐指挥还不至于这么不靠谱吧。道：“高百户，我想如果在俚岛修建码头，每日开一艘船，先到登州，再到旅顺或天津，可以运粮食、邮件等物资，我们从中可以收取费用，也可以加快我们这里的繁荣，很快我们这里就可以像登州一样，说不定能够像松江府一样富有，你觉得怎么样？”
高汝见嘟囔道：“能像登州当然好，不过——大人，这出海的事，我也不太懂，大人不妨去问问青鱼滩村的李经，他们那里盛产青鱼，经常下海打渔，大人去问问他吧！”
王进贤：“下海打渔？难道，海禁？”
高汝见嘿嘿一笑：“山高皇帝远，只要能填饱肚子，顾不了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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