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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一、

  “属下参见总戎。”王进贤向沈有容行礼,欢迎他视察水师右营。

  由于辽东战事紧急,防汛营作为成建制的部队,整体划归登州副总兵管辖,成为国家部队,并更名为登州水师右营。王进贤也随之一跃而成为登州水师右营的坐营官。对此,山东官场颇有怨言:成日里从山东地方部队抽兵抽丁,现在干脆成建制划走,而且不给予任何补偿,军饷就不提了,造船费、旗鼓费什么的也没有补偿,山东省真是亏大发了。不过怨言归怨言,大家也就私下里说说,没有人上折子向中央说个“不”字。

  熊大经由于登州粮米期行操纵粮价案被免职,王进贤写信招他回来,走路子给他安排工作,可是他说自己年纪大了,只想回乡享受天伦之乐。在登州这几年,估计他也没少挣,光粮米期行估计这两年就向他贡献了几千两银子。既然如此,就随他去吧。

  接替熊大经担任登州副总兵的是沈有容。沈有容是一代名将,字士弘,号宁海,宣城(今属安徽)人。曾经先后在蓟辽、闽浙服役,屡立奇功。他最辉煌的业绩是在福建率军三次进入台湾群岛,歼倭寇,驱荷兰,立下赫赫功勋。可是这样一位老将,由于朝中无人,常年在千总、把总等中下级军官级别徘徊,多次被人刁难、陷害,甚至有一度还从小兵开始做起。直到万历43年,沈有容50岁了,才终于升为参将。到万历48年(泰昌元年),沈有容都60多岁了,才终于升为副总兵。如今,面对着这位老将,王进贤百感交集。

  可是这位沈总兵并不喜欢王进贤。他是靠着真本事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副总兵,最瞧不起朝里有人撑腰,坐着直升飞机升上来的军官。而在他的印象中,王进贤就是这样一个没什么本事、靠着朝中有人、不守国法不但不受处罚、还一路高升的谄媚肮脏之徒。这一次视察,就是要给这个废物一点颜色,他料想王进贤治下必定是武备松弛,官兵懈怠。况且水师右营是从山东防汛营升上来的地方部队,沈有容实在是不看好。

  在振扬楼上,王进贤早已经焚香摆案,沏茶备糕,等待着沈总兵的到来。一行人“噔噔噔”走上振扬楼,沈有容抬眼看到糕点,不由眉头一皱:“准备这些做什么,来人啊,都给我撤下去。”

  沈有容的亲兵立即围上来,把几个桌案上的茶水和糕点收拾得一干二净。王进贤好不尴尬——这个沈总兵,上来就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沈有容气势汹汹的往中间的大椅子上一坐,威严地道:“开始吧。”

  在王进贤的示意下,他身边的旗官竖起了旗帜。

  海军是一个技术性非常强的军种,在风高浪急的海上,人与人之间的喊话都不一定能听的到,何况船与船之间呢。因此,旗语是古代海军舰船之间主要的信息交流工具。

  不久,海面上中间旗舰发出旗语命令,各船的旗语依次传递。随着旗语的传递,各船都开始忙碌,很快,各船的风帆依次竖起。由于冬季海面封冻,在登州水寨内海的各船只无法出海,因此都没有拔锚。各船的风帆竖起之后,很快又跟随着旗语的传递落了下来。

  沈有容大吃一惊,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防汛营不但不是松散倦怠,而且极富组织纪律性。一是速度快,升帆降帆的速度,匪夷所思的快,甚至比起自己从浙江带来的、由袁进率领的水师中军营还要快。要知道袁进是海盗出身,他沈有容费了老鼻子劲才招降的,那可是整日里在海上搏命,刀头舔血,这速度就是命啊。防汛营成天呆在登州,未经一仗,就算是训练有素也不可能比起袁进的部队更快啊。二是组织性强,整个过程完全是在有组织的前提下完成的,而不是各行其是。要知道在古代,没有先进的信息传递手段,将领对于部队的掌控非常差,往往很小的一个波动,就会造成整只部队的混乱。对于水师,这个问题就更为严重。三是沉稳。沈有容久经战阵,他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他知道耀武扬威、气势汹汹的部队可用于一时,但是不能持久、不能遇到挫折;而那些气势沉稳的部队往往才是最可怕的。防汛营除了在文登打过土匪,没听说有什么战绩。而且他也打听过,虽然号称十二胜,其实那群土匪稀松的很。况且,在文登打土匪有水师什么事情。这兵是怎么练的。

  沈有容偷眼瞅了瞅王进贤。王进贤也在极为认真的关注着部队的演练,沈有容的吃惊早在他的意料之内,他并不意外,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船队,意图找出自己部队仍然存在的不足,他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在于这只部队,而不在于沈有容。把部队练好是为了国家的未来,而不是为了巴结沈有容,虽然他十分敬佩这位老帅。

  沈有容看到王进贤专注的样子,有些吃不准。本来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王进贤手下有高人。会不会有猫腻呢?他又想。

  “走,到船上看看去。”话音未落,沈有容已经起身下楼了。一众随员忙不迭跟了下去。

  二、

  沈有容走上船,仔细地检查了部队和船只情况。正如他所料:防汛营船只之上,人员精悍,装备码放有序,船体和武备保养状况极好。海军之所以是一个高技术兵种,就是因为其作战的主要装备是复杂的大型工具,一支水军作风如何,根本逃不脱沈有容的双眼。只要看一眼他们的战船,就一目了然——缆索是否结实、打结是否合规有效、船体的木头是否得到很好的维护保养、是否经常涂油、填充物料等等等等,根本没有作秀的余地。他甚至走了几条船,几条船都是这样。他心中十分满意。他转过身来,对从自己一上船就陪在自己身边的防汛营武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尔汲:“标下赵尔汲。”

  沈有容:“官居何职?”

  赵尔汲:“登州水师右营千总官。”

  沈有容:“这几条船归你管?”

  赵尔汲:“回总戎的话,这几条船都是归标下管。”

  沈有容:“你们升降帆的速度很快啊。”

  赵尔汲:“标下优化过流程,并且和技术人员讨论,添置了一些支撑轮、锁轮和滑轮。”

  沈有容:“优化流程?技术人员?支撑轮!锁轮!滑轮!”他听不懂。

  赵尔汲对此解释了一番。接着二人谈起了水师专业问题。说实话,王进贤在一旁听得还有些费劲。毕竟他的精力分散太多,对于水师没下很大功夫。沈有容常年在浙江沿海带兵,曾经三次出入台湾,和倭寇与红毛都交过手,对于水师非常有经验。赵尔汲自从被王进贤调入军队以来,也下了很大的功夫,参与军队训练。但是他私下和王进贤说过,他还是希望能回学校研究学问。王进贤答应过他,做一阵时间军官,等有足够的军官了,继续放他回寻山义学做学问。

  “赵尔汲还是我们寻山义学的教授呢!”王进贤介绍道。

  “哦?”沈有容十分吃惊。他是书香门第出身,也受过很好的教育。于是又问了几个儒学问题,赵尔汲对答如流,沈有容十分满意。

  “真是儒将啊!好!好!好!”沈有容拍着赵尔汲的肩膀夸赞道。他看到赵尔汲玉树临风,儒雅俊逸,不由心生爱意,突然起了把赵尔汲招致麾下的念头。

  “这些船上有什么火器吗?”沈有容突然板起脸问道。

  赵尔汲:“还没有。”

  沈有容怒火未消:“为什么没有火器!”

  赵尔汲:“这——”

  “是我没有给他们配备。”王进贤接过了话茬。

  “为什么不给配备。有敌人来了怎么办?水上作战,最重远程兵器,没有火器,如何对敌。连弓箭、石灰都没有,难道就靠士兵们吐口水吗?难道山东省当年没有给你买火器的费用吗?不会是你王把总都拿去买酒吃了罢。”沈有容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以泰山压顶的气势把问题抛向王进贤。

  冷静!冷静!越是到紧要时刻越要冷静。王进贤沉吟了一下:“总戎明鉴。当年确实有购买火器一项费用。但是一来数额不足,二来我考察了登州出产的火器,觉得质量不高,标准化程度不高,气闭性不够,容易炸膛。因此,标下从京师特聘工匠,打算在寻山所自己制造。现在,第一批应该已经制造完成了,过几日,标下就着人去寻山所取来。”

  质量!标准化!气闭性!一连串专业术语把沈有容搞懵了。好在最后还有一个“炸膛”他能听懂。总之,就是不满意别人造的火器,要自己造。沈有容觉得有意思。这个王进贤面对自己的暴怒,不急不躁,娓娓道来。而且颇有想法,出人意料,入乎清理。沈有容明白了,防汛营能够如此,绝不是王进贤靠手下人如何如何,他自己也不是一个简单的货色。

  “哼,休要巧言令色。本座下月再来,若是船上配备火器比不得登州的火器,本座绝不轻饶!”他怒气冲冲地道。

  王进贤:“标下到时恭迎沈总戎!”

  沈有容:“听说你在抹直口还有步队。”

  王进贤心头一紧,担心沈有容借题发挥,把自己的步队给裁撤了:“步队是水师的一部分。现在这船上全是水手,没有作战之兵。这步队就是在船上作战的。只不过没有火器,这水寨过于拥挤,因此标下当年将之放在了抹直口。当年做防汛营,对省里、府里也有安全保卫、维护治安、剿灭山贼的任务。属下觉得今后少不得遇上建奴,这步队尚可一战。属下有一个想法,我们水师不妨成立水师陆战队。”

  水师陆战队!沈有容觉得好笑,这个王进贤鬼主意还不少。

  沈有容:“那咱们去你的步队看一看。”

  王进贤:“这——总戎,天色不早,刚才您巡查这水营已经十分辛苦,不如今晚休息一下,明日再去。”

  沈有容怒了:“什么早不早,日头正高,一点不晚。你这步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少说废话,快走!”

  三、

  “点信炮!集合!”刚刚叫开寨门,王进贤立即下达了命令。

  王进贤明白,沈有容这是搞了一次突击检查。对于自己部队的实力,王进贤完全有信心,镇住沈有容问题不大。只是自己也有一段时间没亲自搞这种突击检查了,部队懈怠到什么地步是他自己也想了解的,所以他完全不给部队以任何准备的时间。

  随着信炮的响起,沈有容、王进贤等人走上校场的演武台,鱼贯而立。只见不断有士兵从营房跑出,到校场集合。

  很快,校场之上就聚集了一大群人。只见他们以12个人为一横队,开始列队集合,很快形成3个方阵。每个方阵有一个军官出列,喊着口号。伴着军官“立正”、“向右看齐”、“报数”等口号响起,各排发出密集的移动脚步的声音,开始整理队形。队形整理完毕后,各排开始依次报数,“1、2、3、4——”的声音此起彼伏,回荡在校场的上空。沈有容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觉得十分有趣。报数完毕,经齐仓又一次整理,齐仓跑到王进贤面前向王进贤汇报:“报告坐营官。步队都有720人,实到358人,执勤120人,病假2人,休假——240人。请坐营官训示。”

  王进贤知道,所谓休假240人,是留在寻山所的两个百人队,齐仓的稳重就体现在这些方面,做事滴水不漏,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他时刻小心。

  王进贤:“都有——稍息。”校场响起一声沉闷的挪步声。

  王进贤:“今天我们感到非常荣幸,登州副总兵沈有容沈大帅亲自到我们水师右营来视察指导。这是对我们水师右营莫大的关怀和鼓舞。沈大帅来看什么?就是来看我们平日里训练的成果。今天我们一定要把我们的精气神全都拿出来,万万不能让沈大帅失望。你们有没有信心!”

  众人齐声回答道:“有!”

  沈有容听到王进贤的话,觉得十分有趣,虽然是官样文章、奉承话,却和平常不同,颇有新意。他不知道,21世纪的青年听这种官样文章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王进贤也是自然熟,对这种官样文章脱口而出,未加思考,可见环境的影响。

  伴随着鼓点,三个方阵形成40个鸳鸯阵或进或退,整齐划一。沈有容仔细地观察着,只见各个官兵丝毫不见紧张和慌乱,与水营的官兵一样,展示出一种沉静。沈有容心中暗想:如果他们能在战场上有这种表现,那简直是我登莱镇辖下最为强悍的部队了。

  正看着,一个人衣冠不整、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沈有容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王进贤见了怕他误会,又发脾气、生事端,于是赶紧附到他耳边轻声道:“这是山东镇守派来驻军的公公,叫高起潜【1】。”

  沈有容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又眯缝着眼又看了一眼:果然是个宦官!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继续掠阵。王进贤就没这么轻松了,起身迎接。他比不得沈有容,沈有容60多岁了,看惯了宦海沉浮,已经不求做什么大官了;家里条件又好,不需要做官捞钱,他做官不过是为国效力罢了。可是王进贤胸有大志,来日方长。宦官,在这个时代就意味着是皇上的代言人。虽然高起潜很懂事,知道王进贤在宫中有人,不找他的麻烦,但毕竟是代表皇上来监军的,更何况高起潜是自己营中的镇军宦官,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因此面子上的工作还是要做的。

  演练结束,沈有容十分满意。王进贤也很满意:看来这一段时间的训练没有荒废。

  寻山义学就在军营之内,正好带沈有容又参观了寻山义学在登州的部分。在明朝,读书人的地位非常之高,虽然义学从性质上说只是小小的寻山所的官办学校,沈有容还是放下了架子,对广大师生给予勉励,鼓励他们好好读书,今后报效皇上。

  【1】高起潜,明末宦官。崇祯五年(1632),督诸将征孔有德叛乱。旋督宁、锦军,镇压农民军。九年,任总监,分遣诸将御清军,怯丑不敢战,惟割死人首冒功。崇祯十一年(1638年),以卢象升为督师,宦官高起潜为监军,负责督军迎敌。而高起潜与兵部尚书杨嗣昌皆不欲战,结果卢象升孤军奋斗,在巨鹿贾庄血战而死。

  四、

  走在回去的路上,沈有容对王进贤客气了许多,王进贤的部队多少有点超出他的眼界,他对此自然很感兴趣,一出门就问个不停。

  沈有容:“王坐营,你军中共有多少人啊?”

  王进贤:“回大帅的话,水军360人,步队720人,加上我直属的参谋部和亲兵,共计1160人。”

  沈有容:“参谋部?”他又被刺激了一下,好奇心大起。

  王进贤:“回大帅。我属下的军官分为带队军官和参谋部军官。带队军官管理部队日常事务。参谋军官在参谋部工作,参谋部是全营最高权力机构,负责全营的指挥协调和管理。我虽为坐营官,但是我的命令,除非紧急或特殊情况,一般都要经过参谋部相关科室讨论,并通过参谋部内务科下达给各个部队。”

  沈有容:“内务科?参谋部现在有几个科?”

  王进贤:“有内务、工程、情报、作战、舟船5个科。”

  除了舟船,那几个名词沈有容都没听懂,王进贤一一解释。

  沈有容:“这内务、情报、作战都好理解。这工程和舟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呢?”

  王进贤:“工程科和舟船科现在的主要工作是负责考核。”

  沈有容:“考核?考核什么?”

  王进贤:“是这样。我属下的士兵,第一年入伍,为预备兵,前半年主要进行队列训练,队列训练合格则进行专业训练。您刚才也看到了,步队的训练是按照戚少保的鸳鸯阵来训练的。这一队之中,就有队长、圆牌、狼筅、长枪、镗耙、火兵6个兵种,水军还有水手、舵工、旗军、班碇手等区别。因此,只有掌握上述任一技能,才能胜任某一岗位,才能成为我水师右营中正式的一员。这工程科和舟船科目前的工作主要是考核工程项目技能和舟船项目技能。”

  沈有容:“工程技能不就是挖土筑垒,还需要考核吗?你的部队中也没有这样的岗位啊。”

  王进贤:“挖土筑垒是工程科很重要的工作,但是工程不仅仅是指挖土筑垒。还包括渡河时快速搭建浮桥,建筑物等目标的隐蔽伪装等等。仅仅挖土是不需要考核,但是土要挖的又快又好确是需要考核的。况且,我们作战的挖土是有规范要求的。”

  沈有容:“规范要求?挖土还有规范要求?谁提出的规范要求?”一连串的问题像雨点一样打击过来。

  王进贤:“工程科提出的规范要求。凡挖濠筑垒,其长度、走向、土方、营运等都需要工程科进行决策和规范。只有通过工程科的考核,掌握一般的规范,工作做的又快又好,才有可能通过考核。”

  沈有容:“你的部队中,除了工程科,有专门的工程岗位吗?”

  王进贤:“暂时没有。”

  沈有容:“那谁会需要通过工程科的考核呢?”在他的印象里,大多数士兵就是混吃等死,根本没有去做这些事情的主观能动性。

  王进贤:“总戎,是这样。凡有一技之长,可以胜任某一岗位的士兵,每月月银5钱。除此之外,凡掌握其他一门技能者,根据其难易程度,每月可以得到更多的银钱。若是技能掌握的比较多或者比较深入的话,可以进入参谋部成为军官,参与训练与考核。经过参谋部的锻炼后,还有可能成为带队军官,独立掌握一支部队。”

  沈有容:“有人参加这样的考核吗?”

  王进贤:“不但有。而且各兵十分踊跃。有个别人,月银已经达到3、4两之多。一般在我防汛营中——哦,水师右营中,每月2、3两饷银是十分正常的。别人每月挣3、4两银子,自己每月只有5钱银子,若是上进之人,那个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因此,在我营中,考核之风极盛。每日训练结束,都互帮互学,争相掌握其他技能。沈大帅,我们水师右营是包吃包住的,所有一切都是包的,没有其他开销,这饷银都是干挣的。大帅,您是知道的,辽东兵丁饷银冠绝天下,其中又以马军为多。一个马兵,每日饷银就有八分,然而却需要养活最起码一人一马的吃喝。现在辽阳的小米、黄豆已经涨到每斗二钱七分,料草每束二分五厘,葛柴每束值一分五厘,他一天最起码需要一分三厘才能保证人马的过活。【1】一日八分虽高,但是在辽东却不够花。今后,辽东的米粮只会一日高似一日,真不知这些士兵怎么过活。在水师右营这么高的饷银,这么好的待遇,又有哪个士兵敢不用命。”

  沈有容手捻长髯,他知道王进贤所言不虚。

  中国的银价随着时间的推移是不断贬值的,比起清朝,明朝的银价要高很多。一座京城内的四合院,几十两银子就可以拿下。一个优秀的士兵在水师右营干上一两年就可以在当时只有二环大的京城买一个宅院(可不是一间商品房哦),这是很多官吏都做不到的,可见薪酬之高。

  王进贤接着说:“我们马上就要出台政策:凡步队官兵,必须通过工程基本考核;水师官兵,每船必须组成一支鸳鸯队,每人必须掌握鸳鸯队的一个岗位技能。凡不合要求者,清除出我水师右营。今后,我们水师右营的军官也必须有部队和参谋部的双重经验,才可以成为带队官。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还要不断加码。我希望如此,能让我们水师右营的单兵素质越来越高,最终成为一支百战百胜的真正的精兵。”

  沈有容驻马沉思,抚着自己的大胡子,消化了一会儿,不由长叹一声:“可叹我带兵一生,竟不如你这个黄口小儿,真是后生可畏啊!”

  王进贤立刻滚鞍翻身下马,跪在地上道:“沈大帅哪里话来。沈大帅却蒙古、出朝鲜、挫败红毛、倭寇,三次出入东番,风里来雨里去,在刀尖舔血,为我大明立下了汗马功劳。那是晚辈学习的榜样。晚辈初出茅庐,未经战阵,虽然整了些花花样子,但是若是真经战阵,还是心有忐忑。今后还要多向沈老将军沈大帅请教,望您老不吝赐教啊。”

  沈有容哈哈大笑,笑声中两滴浊泪夺眶而出。他定了定心神,道:“你说,我们刚刚巡视完成,他们现在正在做什么?”

  王进贤立即明白了沈有容的弦外之音:“我们巡视完成,刚刚离去,他们会以为事情就此结束。凡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最易懈怠。”

  二人相视一笑:“走,回抹直口。”

  【1】出自《经略疏牍-钱粮缺乏至极疏》

  五、

  又一次叫开抹直口营地的大门,沈有容的亲兵乘着快马飞一般地占据了营中的各个枢纽,传王进贤的军令:继续手中事务,不得随意移动。

  沈有容和王进贤在整个营地中走了一圈,结果令二人十分满意:有人在练习技能,有人在参与考核,也有个别人在处理个人私务。总之,除了病号,没有一人懈怠、偷懒。而王进贤更为满意的是营寨中这种蓬勃的朝气。

  走到义学,沈有容发现还有很多士兵在看书学习,沈有容疑惑道:“这——难道读书也是你营中的技能吗?”

  王进贤:“不错。如果有士兵能通过识字的技能考核,每月多加文银1两。如能通过基本的兵书阅读考核,再加3钱。读书识字是水师右营技能加银最高的项目。”

  沈有容点点头,以手捻髯,若有所思。

  沈有容:“赵尔汲便是这里的教授吗?”

  王进贤:“正是。我军中可用的人手实在不足,因此请他到军中带兵。他跟我说,带兵一时可以,长久而言他还是希望能在义学教书、做学问。”

  沈有容:“是这样。”他突然转换了话题:“你今后可还有什么打算吗?”

  王进贤:“我在想,过几日大批的火器来了,参谋部要成立火器科。如果有了一定量的火炮,可以成立单独的火炮队。看情况,还可以成立独立的工程队和辎重后勤队。”

  沈有容长叹一声:“王坐营,你的眼光可不仅仅在于一个执掌千人的坐营官吧。”

  王进贤一愣,朗声道:“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沈有容死死盯着王进贤,仿佛要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寻找什么,过了好一阵,才又道:“我们终究还是水师,最重要的是做好本职工作,之后才可以顾及其他。我问你,你的水军有多少人?”

  王进贤:“有艍船30艘,每船12人,计360人。”

  沈有容:“全都是艍船?”

  王进贤:“大帅明鉴,当年防汛营组建,接收的全都是艍船。”

  沈有容:“水师作战,最讲配合。都是艍船,押运个粮草什么的还可以,若真是打起仗来,无法灵活施用。这样吧,你过几日到袁进营中,挑几艘真正的战船,就说是我的意思,把你的水军充实一下。”

  王进贤:“那袁中军那里岂不是少了战船。”

  沈有容:“不妨事,我们在福建订的新战船马上就到了。”

  王进贤:“标下领命。”

  沈有容:“我还有一事不明。”

  王进贤:“请大帅明示。”

  沈有容:“你说你的部队从未上过战场。”

  王进贤:“大帅明鉴。”

  沈有容:“那么为何我有一种感觉:你的兵似乎都上过战场一般。”

  王进贤眼珠一转:“我经常搞一些实兵演练。”

  沈有容:“实兵演练?”

  王进贤:“正是,就是模拟真实战争情状,检验训练的有效性、预案的完善性、技能的适应性,增加战士的勇气、技巧和经验。”沈有容:“有意思,能不能让本座看一看。”

  王进贤:“愿借大帅亲兵一用。”

  沈有容的亲兵可是不同一般。沈有容身上有两个特点:一是有钱,不差钱;二是敢战,不怕打仗,经常打仗。这两个特点决定了沈有容亲兵的两个特点:一是素质好,能打,要是没有钱就留不住高素质的亲兵;二是有实战经验,敢打,会打。早在万历12年,沈有容在蓟镇东路南兵后部任千总之时,负责防守燕(河)、台(头)二路。当年,朵颜部首领长昂领兵来犯,长昂率部拆边墙入边,先派遣百余骑“入边可两里许,杀略人畜四十有奇”——进行试探。沈有容当夜二更时分在关口城墙的战台上闻得警报,身边仅有家丁及跟役共29人。沈有容率部架起火炮,“一出台而射死七十余”。炮声一起,游击将军路宰率南兵驰至,沈有容率部冲出战台,朵颜部的人也开始还击,箭矢如雨,这二十九位健卒们都负了箭伤,沈有容也身中二矢,但他们不顾伤势,奋力冲入敌阵,拼死砍杀。是役,“斩获夷级五颗(一说六级),夷器八百五十三件”,并且斩杀了长昂视为左右手的阿木赤。战后兵部总结道:“蓟镇修筑台墙,原以匹马不入为功。贼夷拆墙进边,守台官军若罔闻,防守何在?”——朝廷出银子修台墙,为的是不能放过一个敌人入寇。结果长昂带人居然把边墙拆了寇边,守台官兵竟然置若罔闻,确实骇人听闻。为严肃军纪,主兵把总李养性及传烽守台官兵周伯珠等十人皆被枭首传示,还有八人因受军棍不过而亡。唯独沈有容以首功得到了赏赐及对兵部的推荐。

  沈有容转身对亲兵队长说:“从现在起,你们听王坐营的调配。”

  六、

  登州的清晨,总是能闻到海腥味道。天才刚刚擦亮,王进贤已经带领沈有容的亲兵队静悄悄地接近了水师右营抹直口营寨。刚刚摸到了山腰,山坡脚突然燃起火光,紧接着抹直口营寨中信炮和激烈的鼓点声音响起。

  透过望远镜,沈有容看到:等到王进贤率人来到了营寨门口,寨墙上已经密密麻麻布满兵丁,严阵以待,完全失去了偷袭的可能。不知他在心中是否会想起当年在蓟镇,如果不是李养性等人对于敌人入寇置若罔闻,既不报警,更不抵抗,哪里有他沈有容出生入死、为国杀敌、崭露头角的机会。

  沈有容:“这样的实兵演练,你经常搞吗?”

  王进贤:“经常搞。有时还借来铣炮在他们身边炸响,找人在行进途中用石头击打,让他们去帮助屠夫去杀猪宰羊。总之,就是希望模拟真实的战争环境。让他们上了战场不胆怯,不紧张。”

  沈有容:“你们怎么知道会有人偷袭?”

  王进贤:“我们凡立寨,必在营寨外面有警戒暗哨。”

  沈有容:“警戒暗哨?”

  王进贤:“正是。扎营规范中规定:凡是驻兵扎营,必须在四面都布有警戒暗哨,日夜监视。白天必须有侦察巡逻。一旦有警,白天以狼烟、夜晚以火光示警。每日必须以驻兵总兵力的四分之一驻寨墙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沈有容:“扎营规范?谁定的规范。”

  王进贤:“作战科制订扎营规范。捕倭队负责营外巡逻警戒。”

  沈有容:“捕倭队?你还有捕倭队?”

  王进贤:“正是。捕倭队负责侦察,警戒等事宜,由情报科负责技术训练、日常管理。而隐蔽暗哨具体的布置由工程科负责技术指导、日常管理。作战指令、每日口令等则由内务科发布。”

  沈有容:“我能去看看警戒暗哨吗?”

  王进贤:“大帅有意,怎敢不从。”

  隐蔽暗哨就藏在山坡脚下,道路一旁。入口对着山坡,并附有浓密的灌木,因此即使从旁边走过,也不容易发现,在外面看就像一个小土包,极为隐蔽。

  沈有容钻进隐蔽暗哨,发现里面居然还很宽敞,透过观察口,视野也算开阔。沈有容跺着脚下的地面,感觉不同寻常,问道:“这是什么?”

  王进贤:“这是水泥。”

  沈有容:“水泥?”

  王进贤:“水泥是一种建筑材料——粘合剂——嗯,就是盖房子砌砖用的东西,具有水硬性的特点。”

  沈有容:“在你们规范中,所有的隐蔽暗哨都要做成这样吗?”

  王进贤:“哦,那倒不是。抹直口营地已经成为水师右营步队的常驻营地,因此,隐蔽暗哨就多下了一些功夫。若是日常行军野营,临时建造的隐蔽暗哨就要简陋许多。”

  沈有容点点头,又猫着腰四处走一走,跺一跺,看一看,才心满意足的走出了隐蔽暗哨。

  沈有容摆弄着望远镜:“这玩意叫什么?”

  王进贤:“叫望远镜。”

  沈有容:“从哪里来的。”

  王进贤:“是一个西洋来的传教士,中文名字叫邓玉函,他带来的。”

  沈有容:“这是个好东西啊。要是军官能人手一个就好了。”

  王进贤:“我已经命令寻山所加紧仿制。我也希望水师右营的军官能够人手一副。”

  沈有容点点头:“好东西啊!喏,还给你。”

  王进贤:“大帅如是喜爱,不妨送与大帅了。”

  沈有容嘿嘿笑了笑:“那我就不客气了。有空,我去一趟寻山所。看来,你那还有不少好东西。”

  王进贤:“大帅如能光临,寻山所上下那是喜出望外、蓬荜生辉啊。”

  沈有容:“昨日,你说在寻山所要造火器,还比登州的要好,我还真有点不信。现在——我有点信了,到时候给我也送一支来,我倒要看看你小子是不是在吹牛皮。还有,你那里生产了别的什么好东西,也都别忘了给我带一份,也好让我小老儿开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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