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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一、

  王进贤从日本归来,终于又踏上中华的土地——洋山。与赴日相比,同船而归的,多了一个王夫人——田川松,还有刘觉,以及一个日本医生——粟崎道喜,几十个日本铁匠、石匠及其家属。

  在王进贤的主持下,长崎兴福寺开始奠基。华人修建自己精神寄托场所的愿望是如此迫切,以至于王进贤不能忽视这种愿望,做出了妥协。但是王进贤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促进华人之间的团结,希望新建的兴福寺将是在长崎所有华人的活动场所,而不是什么南京寺,更不希望以后出现什么福州寺、泉州寺、广州寺。即使出现了,王进贤也不希望其成为华人间地域切割的标志。这一切,只能寄希望于见江兰和张吉泉主持的长崎华人商会了。

  刘觉本来准备打算出家当和尚的,做兴福寺的临时主持,连法号都起好了——真圆。王进贤担心他脾气不好,怨望太多,把个兴福寺变成了南京寺,那就把好事办成坏事了。王进贤和见江兰商量了一下,反正刘觉以前也做过船主和主管,不如让他来主持王进贤这一边的海上贸易工作,见江兰老了,不能总在海上这么颠簸,只要能在一旁指点约束刘觉就好。

  粟崎道喜是一个日本医生,精于外科,王进贤准备让他回去做军队的总医官,这个衔头一直由李文烛挂着,李文烛重在传道,不可能随军到处跑,如今可以让他卸任了。日本医学一开始主要是继承中国传统医学,走的是中医的路子,讲经络五脏,重内科、重调养,并不擅长外科。但是在战国时期,由于战乱不息,一些赤脚医生野路子来,野路子去,顾不得那么许多,频繁的进行外科手术,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为以后接受南蛮医学打下了一定基础。当然,这些赤脚医生被受过传统中医教育的、为贵族服务的日本医生所鄙视。这个情况直到葡萄牙人进入日本后才得到改善,葡萄牙人被称为南蛮,他们带来了系统的西方医学,被称为南蛮医学。南蛮医学重实证,擅长外科,而且是成体系的医学。幕府政府即使在锁国时期,也给与南蛮医学以一席之地。但是,粟崎道喜为了学习南蛮医学,加入了天主教,在日本禁教的环境下,处处受限,举步维艰。因此,当王进贤找到他时,他一口应承。

  铁匠,王进贤招了不少,领头的叫国友丹波大椽。本来王进贤以为在日本招募铁匠手到擒来,结果招募了不少铁匠,却发现很难满足自己的要求。一深入了解,原来由于战火的停息,政府对铁炮的制造严加控制。除了幕府政府直接控制的国友村,像什么根来众、杂贺众已经消失,其中的精华被幕府吸收,流落民间的多是打杂的下手。其他制造铁炮的世家经过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两代统治者的控制,制造能力也已经受到很大阉割。王进贤招来的,别说是大师,连制造火器的全过程都没一个人能掌握。王进贤反复向幕府求告,德川幕府居然严词拒绝,反而加强了对国友村的控制,王进贤几次派人前往都未能得手。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做国友丹波大椽的铁匠直接找到了他。一了解,又是宗教惹的祸。

  1543年8月25日,一艘葡萄牙商船漂泊到了距种子岛大约150米的东部近海。岛上一位叫西村的人了解到这艘船是葡萄牙人的,准备驶往中国,途中遇到台风迷失了方向。于是,西村协助船上的人驶入了北部的赤尾木港(地之表港)。有一天,岛的统治者时尧公发现葡萄牙人有一种让人十分害怕的武器——“步枪”。他于是出了2000两银子购买了两枝步枪,并命令伙计八板金兵卫仿制。但是,扳机部分却一直不能做成。事有凑巧,第二年又是由于台风的缘故刮来了另一艘葡萄牙船只,停泊在了中种子町的熊野近海。当八板金兵卫知道船上有铁匠的时候,喜出望外,立刻上船向其请教,并答应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葡萄牙人。葡萄牙人教会了他步枪制造术,八板金兵卫终于制成了日本自产的第一支种子岛步枪。正因为铁炮和南蛮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制造铁炮的铁匠多有信奉天主教的。国友丹波大椽就是信奉天主教的国友村铁匠,因为幕府对于天主教徒的迫害,国友丹波大椽受形势所迫不得已改宗佛教,但是信仰这个事情是不能强迫的。他听说有唐土来的明朝将军如饥似渴的寻求能够制造铁炮的铁匠,就自己想办法跑了出来。王进贤如获至宝,立即将他送出日本。幕府知道了也无可奈何,不能因为一个铁匠就和他们的贸易大主顾王进贤撕破脸。

  总的来讲,日本铁炮的水平并不高,落后于同时代的大明和西欧。但是,日本铁匠继承了其民族的特性——细致,能够将普通的物品做的极为精致。因此虽然说日本铁炮从科技水平上来讲并不是很高,但是一件件都几乎是工艺上的精品。同时代的中国和西欧对于火枪的追求是一致的——更远的射程、更大的威力、更快的装填速度。而日本铁炮,在科技水平上拙于创新,但是由于日本人精益求精的态度,日本铁炮另辟蹊径,在一项技术指标上达到世界领先水平——那就是精确度。日本铁炮传入中国后,被称为鸟枪——据说就是因为其精确度高、可以打中飞翔中的小鸟而得名,虽然有些夸张,但是也体现了其特色。至于同时代全世界军事家共同追求的射程、威力和发射速度,由于日本在科技发展的弱势,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日本历史上几个所谓善造铁炮的大师,无一不是以模仿见长,极少创新。比如八板清兵卫、国友善兵卫、芝辻清又卫门、橘屋又三郎等,都是铁炮从一个地区传往另一个地区时的领先人物,在战国时代一展身手。但是,到了丰臣、德川时代,日本铁炮水平就几乎停滞了,道理很简单,因为科技发展水平低,创新的层次低,依靠模仿、精加工和低层次的技术创新,很难实现质的突破,也就很难再出现大师级的人物。

  二、

  人是招到了,但是问题紧接着就来了。这些日本铁匠、石匠多是因为生活所迫才投奔王进贤的,或是经济原因,或是宗教原因,从他们的本意来讲,他们并不希望离开日本本土。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日本人有着很浓重的乡土情结以及保守主义态度。王进贤知道他们的愿望后,不愿意强人所难,以人为本嘛。因此,他向幕府政府提出申请,将他们留在日本长崎,被幕府政府严词拒绝;王进贤又提出将他们移到离日本不远的一座小岛上从事生产,又被幕府政府严词拒绝。幕府政府甚至放出狠话:这些人是自愿投奔王将军,那就是王将军的人了,从此和日本再没有半毛钱关系。这些人很多都是天主教徒,请王将军立即将这些人带走,日本不欢迎他们!

  人权,人权,人的权利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才会出现的。和中古时代所有的贵族统治者一样,幕府对待这些底层的平民的态度,虽然比牲口要强一些,但是难逃筹码的命运,一旦统治者认为无用或者威胁,会被毫不犹豫的无情的抛弃掉。

  不过对于王进贤来讲,这确实一件好事,让这些日本人彻底断了回国的念头,对他们来讲,王进贤已经仁至义尽,从此,带他们去哪儿,以他们长久形成的逆来顺受的性格,都不会有半个“不”字。

  三、

  “不能去,不能去啊!”见江兰苦口婆心的劝着。

  霍世刚:“王大人,我陪你一起去。”

  王进贤直直的盯着他,微笑着点点头:“好,世刚,你陪我去。但是你记住,你的任务就是防一防蟊贼,若是真的被锦衣卫抓住,你不可抵抗,不可营救,要立即来找见江兰见老先生,想办法通过其他方式营救与我。”

  见江兰急忙问:“怎么营救?”

  王进贤安抚了他一下,接着道:“管游击,你暂时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我们日后一起回登州。田川松。”田川松按照王进贤的要求,已经卸去了她的白面黑齿和红唇,只有秃眉一时还长不上。卸去这些“贵族”标记,田川松露出天然的粉面红唇,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而且性情极好。

  王进贤“你好好跟着见江兰老先生,如果见不到我回来,你的一切,我都会托付给见老先生。”

  田川松听见江兰给她翻译完,已经是泪眼婆娑,她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乖乖的道了个万福:“是。”

  王进贤握住见江兰的手,走到没人处,道:“这一回,我去南京,如果被锦衣卫抓走,你千万不要试图营救。你马上安排霍世刚、周道明火速去京城找我的拜把子兄弟魏忠贤,他自会在京城为我走门路。你也可着人一直跟着我。防止他们加害于我。”

  见江兰:“听说这一回,捕票是万历皇帝亲自指示刑部下的,走路子有用吗。”

  王进贤叹了一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我真有什么不测,管将军、田川松,以及这些日本人就要拜托见老先生安置了。”

  见江兰只好安慰王进贤:“这些你大可放心。不会有事的。”

  四、

  走到马士英宅前,王进贤转身掏出一张银票交到霍世刚手中:“世刚,我知道你是忠义之人,这是这次去日本挣到的30万两银子,我如果真的遭遇不测——我说的不测是指——人——没了,你拿着这张银票回寻山所,15万两分给防汛营和寻山所的士兵和百姓,15万两分给李神仙、薛风祚和义学的老师和学生。至于管大藩和田川松,不用管他们,见老先生自然会照顾他们的,他们还有船上幕府的赏赐,不会缺钱的。我走了以后,防汛营、寻山所听朝廷的安排吧,义学——就散了吧。”

  霍世刚低头拱手,默然不语,但是王进贤能感到他的手在颤抖。王进贤蓦地回身,毅然决然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来到马士英亮如白昼的府邸门前:“我是马主事的旧友,特地前来拜会。”他有着足够信心——马士英不会捉拿自己,这一趟,风险不大。然而比信心更有力的是矢志不渝的坚定——我没有走错路,虽千万人——吾往矣!

  五、

  “我得个乖乖,你怎么还敢到这儿来。”马士英蓦然见到王进贤,被吓了一大跳。

  王进贤笑嘻嘻的问:“我为什么就不能来?”

  马士英:“你还不知道吗,朝廷已经发下你的捕票,据说是万历皇帝亲自下的谕旨。你已经不再是朝廷的命官了。现在,锦衣卫缇骑在四处搜索你的踪迹。你怎么还敢到南京来!”

  马士英官运亨通,刚刚结束在京城的办事进士生涯,立即受职南京户部主事,想来马氏家族还是颇有能量的。

  王进贤:“你怕我害了你?”

  马士英立马沉下脸,厉声道:“你就不怕我告发你!”

  王进贤不怕。像马士英这种纨绔子弟,从小姥姥疼爷爷爱,少经社会风霜,这出道才几年,让他出手害人,他还真的下不了手。从他后来的种种行为来看,都40岁的人了,成为了朝廷的首辅,居然放不下斗蟋蟀的爱好,足见他没有这种毅然决然的定力,这种定力可不是锦衣玉食可以造就培养的。

  王进贤:“我与瑶草相善,早在京城就一见如故,瑶草怎么可能告发我呢?”

  马士英叹了口气:“我与你的确互有好感,我也的确不忍告发与你,不过你身背大罪,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呢?我这里也绝非隐藏之所啊。”

  王进贤:“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绝不会牵连你。我是来拉你入伙的。”

  马士英警惕道:“入什么伙?”

  王进贤:“眼下,我的队伍在登州发展,登州的知府虽然和我相善,但是毕竟人心隔肚皮,我和他徐应元说白了还是泛泛之交,相互借重而已。我思上想下,在这有功名的士子中,我只有与你最为投缘。我知道,你马家在贵州素有声望,有钱有势,做官不是问题。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去登州和我去做搭档,一文一武,一张一弛,咱们两个也做一番事业。”

  马士英冷笑道:“你现在已经是槁木死灰,还谈什么事业。”

  王进贤:“马贤弟博览群书,自然会知道韩安国死灰亦能复燃的故事【1】,岂知我这个死灰就不会复燃呢!”

  马士英:“那就等到你死灰复燃的那一天再说吧。”

  王进贤:“如果有那一天,希望马主事不要嫌登州偏远啊。”马士英:“如果真有那一天。”他犹豫了一下:“我自然会去的。”

  【1】《史记·韩长孺列传》: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甲曰:“然溺之。”

  居无何,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二千石。田甲亡走。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甲因肉袒谢。安国笑曰:

  “可溺矣!公等足与治乎?”卒善遇之。

  六、

  中国的近海,有常年由北向南的寒流,因此从寻山所到江浙并不困难,但是从江浙回山东就麻烦一些。而且秋冬季节,中国近海刮得是西北风,因此这路途就更显艰难。中国人民很早就发明了之字形的回程航线,不是沿海岸直接向北,而是先向东过青水洋到达黑水洋【1】,远远离开近岸由北向南的洋流和季风,再折向西北。由于远离海岸,直接在大海深处航行,难度可想而知。

  可是更为艰难的是未卜的前途。

  万历皇帝真的亲自下旨捉拿于我吗?这个消息到底有几分可靠?为什么要捉拿我?难道仅仅是因为我私自下海通倭吗?

  自己真的应该知难而进吗?难道不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风头过去再出山吗?或者索性就隐居在深山之中,有傅氏和田川氏两个贤淑的美女在侧,人生夫复何求!

  泰昌帝应该已经登基了吧。他是否会改变对自己的逮捕命令呢?

  天启皇帝什么时候登基?以心狠手辣著称的魏忠贤会不会对自己这个遥远的义兄弟施以援手?他的话现在管用吗?

  我所做的真的就管用吗?能指引中国走上新的道路吗?即使可以,我付出的这些努力值得吗?我在拥有这么大量的财产之时,难道不应该急流勇退,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做个寓公吗?

  回答他这些问题的,是大海始终如一的、一个接一个的浪头。

  【1】都是古人以海水的颜色不同命名的海洋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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