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往事如烟

　　秋娘伸手将散出来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一张精致的侧脸，唇角微勾，半抬着头看着这空荡荡的大厅，良久才笑道：“有几十年没这么和人聊过天了。”

　　“孤单吗？”我问。

　　秋娘的眼里有一点茫然，旋即消散不见：“怎么会孤单呢？仇恨的火焰还在我胸膛里熊熊燃烧啊……”

　　我耸耸肩：“这么大一个房子，几十年都只有你一个人游荡，不会走腻么？角角落落都看了几十遍，蚂蚁它孙子的孙子的孙子都应该已经死了吧。”

　　秋娘被我逗笑了：“丫头，你懂什么。”她顿了顿，面上浮现出阴狠的笑意：“我要把这房子的角角落落都染上我的气息，把唐家人的痕迹全都抹掉！”

　　“然后呢？抹掉了之后，你又打算怎么办？”我再问。

　　“抹掉之后？”秋娘垂眸，“抹掉之后这里就是我的了。”

　　“难道现在这里不是你的吗？”

　　“前不久还有个女人，不知好歹，想来占有这宅子。”秋娘勾了勾唇角，掩不住地笑，“叫我夺了魂魄，现在应该快死了，哈哈哈！”

　　她现在的状态有些神志不清——如果她还有神智的话。我心想要是我现在提醒她：我就是来救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的——秋娘会是什么反应？

　　没等我想好，秋娘又说：“也不知道出了哪个能人，竟然平白又抢走了几个魂魄，妄想救那个女人。真不知道现在这世上怎么还会有道术这么厉害的道士。”

　　“咳咳……”我好想告诉她我们这种身份不叫道士，叫猎魂者，逼格不止高了一个档次好吗！

　　“不过哪又怎样。”秋娘继续自言自语，“只要最后一魄不归位，那个女人就永远醒不过来。敢跟我抢宅子，我定要她生不如死。”

　　我偷偷抹了把汗，这世上所有的房奴加起来都比不上她一个啊。

　　“秋娘。”我举手提问，“你到底算是爱唐墨文，还是恨唐墨文呢？”

　　如果爱，为什么怨念如此深重？

　　如果恨，何必苦苦守着这样一座空房子，受那百般苦楚？

　　“唐、墨、文。”秋娘一字一字地念着这个名字，凄然地笑着，“好久好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你这么讲出来，我都快以为是个陌生人了。”

　　会是陌生人么？我看着她的神情，心里一百个不相信。

　　“他凌辱了我，末了还让人杀了我，害我曝尸荒野，尸骨受尘埃蒙蔽，受野狗啃食。这般深仇大恨，你竟然还问我爱他还是恨他？”秋娘冷笑，“哈哈，我恨不得他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受百般酷刑，永世不得超生！”

　　我顿了顿，忽然笑了：“不，你爱他。”

　　秋娘面上的表情被冻结住，一时间看上去很滑稽。

　　“你若不爱他，为什么选择住在他的主卧室里？你若不爱他，为什么会穿他妻子的旗袍衣衫？你若不爱他，为什么将宅中所有的东西都保管地如此妥帖？你若不爱他，你就不会留在这里。恨极，就会选择遗忘。而不愿遗忘的原因，只在于自己还想记住。”

　　我的一番话说得秋娘竟然开始慌了。

　　她的表情僵硬着，眼底却似深冰解冻，一寸一寸裂开，有源自心底最深处的情感，宛如化冰春水，先是渗出了一点点，然后一股脑儿，蓬勃涌出。

　　“你想做他的妻子，是不是？”我满意地笑了。

　　秋娘凄苦一笑，头顶的黑雾也微微颤抖着，其间缭绕的红气却开始缓缓淡去。她道：“是。”

　　只一字，便诉尽了爱恨情仇。

　　秋娘与唐墨文自小熟识，比唐墨文小了八岁。只是一个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一个是街上卖豆腐人家的女儿。唐墨文每天从私塾下学回家，都会上秋娘家的摊上喝一碗豆花汤。久而久之，两人也就聊开了。

　　那时候，唐墨文会天天和她讲那些学堂里听来的故事，说起科举被废之前，那些学子的埋头苦读；说起八股取士的弊端，再引申到如今学堂的好处；还说起了西体中用的那些种种措施。

　　那时候，秋娘什么也不懂，也没钱上学堂，听着唐墨文眉飞色舞地讲那些遥不可及的知识，她只觉得时光无比充盈。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想嫁给唐墨文的念头就在她心里牢牢扎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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