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7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纷乱，楚楚看着被车越甩越远的人影，轻轻地舒了口气。小枝安静地趴在楚楚的肩头，不哭也不闹，淡定地像个小女王，小眼睛倒是在滴溜溜地转。
楚楚又将小枝抱紧了几分，摸着她的脑袋，嘴里叨念着‘别怕’，也不知道这是安慰孩子呢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车还在行驶，她没有问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就像6年前一样，她也是坐在这辆车里，也是没有问她将被带去哪儿。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她不再像6年前那样悲痛欲绝、哭到不能自已了。也许是因为年龄渐长，又也许是因为有了小枝，又或许是其他。
当然，说不担心是假的，但好像真没有那么担心了。
过了会，车停在了一座年代久远的小别院前，枯萎的爬山虎添了些冬日的凄凉。楚楚抱着小枝又被请下了车，她放下小枝，牵起她的小手，让她自己走路，然后她们跟随引路人的脚步穿过院子，进到了里屋。
跨进门槛后，她站定脚步，朝屋里的人问了声好。
“您好。”她平静地说。
坐在藤椅上的人却对她的平静有些意外了，“你知道是我？”
“我能记得车牌号。”她当时一眼就认了出来，有些记忆是怎么样都忘不掉的。
老人笑了几声，抬起头，“那你还敢来？”
楚楚从选择坐上车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一路准备过来早消磨掉了她的吃惊，只是在看清对方面容的这一刻，她不得不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因为眼前的人相较于6年前，竟苍老了好多。
像一根枯萎的树枝，褶皱的皮肤几乎就是要掉落的树皮，让她想到了刚才墙壁上的爬山虎。
“我为什么不敢来？”她镇定神色，反问道。
“呵呵，你确实没什么不敢来的，我老了，连拿你也没办法了，”他说话的口气像是自嘲，“连我孙子都要带个医生来看我，生怕我死不掉一样……真可笑……”
楚楚没有接话，因为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人动了动身子，似是想要起身，无奈力不从心，手扶着椅背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楚楚见状，抿了抿唇，还是上前扶了他一把。
老人却挥手将她撵开，有些颓然地再次跌坐在藤椅里。
可能是他的动作幅度有些大，看起来像是在打人，小枝以为妈妈受欺负了，抱着楚楚的腿直往后拉。
“没事的，妈妈没事。”楚楚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
倏然，老人的目光定格在了小枝的身上，他刚才将所有注意力都给了楚楚，却忘了尾随她身后的小人。
小小的人，抱着楚楚的腿，偷偷地探着个脑袋望着陌生人。
生命是种很神奇的力量，周而复始，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总有那么些人会替代你继续生活在你念念不舍的大千世界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夏秋冬又一春。
“哼，”老人用鼻子出了点气，“小丫头片子……”
楚楚有些懵，她不知道这人是在说小枝呢，还是在说自己，古怪的脾气真让人摸不到头脑。
“你别指望我会喜欢你，我不喜欢你，现在也是，直到我死都是。”老人愤恨地撇她一眼，又说，“你和你妈都一样都害人不浅，害了任家还不够，现在还想害我，你手段倒是厉害，他们一个个的都被你教唆地不听我话，都跟我对着来，哼，你想和李铎在一起？简直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
楚楚不想与他争辩，他已经老成这样了，连说话都语无伦次了，所有的辩解也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正如他所说，他拿她已没有办法，她自然会让着他的。
“谢谢您的提醒，我现在就回去反思。”她说着，转身就要走。
然而老人却对她这种不战而退的态度非常不满意，他吼道：“站住！你给我站住！”
可能力气用的过多，老人喊完后不停地咳嗽。楚楚想上去给他顺气，却又怕他更加生气，只能站着原地不知所措。
“咳咳……我老了，管不住你们了……你们……咳咳……都不听我的话……一个个……都气死我了……咳咳……”
楚楚终究于心不忍，她将桌上的茶水递过去，顺手给他拍背顺口气。
老人花白的眉毛在颤抖，他扭头狰狞地看着她，“咳咳……我知道你恨我，别在这里假惺惺了……”
楚楚有些吃惊，“我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
她的反问让对方愣住了，本来笃定的事却被她这么一问，似乎有了质疑。难道她不恨他？她明明有千万种理由恨他，又怎么会不恨他？
楚楚看得出他不信，宽慰道：“我不恨你，真的，我不恨你。”
老人嘴角有丝讽刺的笑，“少在我面前装了，你没有不恨我的理由。”
他6年前做过的最残酷的事，是用一辈子的别离来分开一对不过才二十岁的学生恋人，就像当年他对她女儿一样，可到头来李铎的妈妈宁愿与他断绝关系此生永不相见，也要和那个不值一文的男人走。
他女儿说，爸爸你不让我们在一起，我会恨你一辈子的。可是她的一辈子却比他短多了，他想她恨他，他宁愿她恨他，可是她都已经死了又要怎么恨他。他好后悔，好后悔，如果当初能再决绝点，也许她女儿就不会死了，是他纵容那个男人害死她的，难道不是么。
“你恨我的，你一定是恨我的，你没有理由不恨我……”他喃喃地说着。
“我不恨你，真的，而且我有理由，”楚楚看着他空洞的眼眸，一颗心都很难过，“因为你是他的外公，你是他的至亲，而我对他的爱，可以释怀对你的恨。”
即便李铎现在可能已不再爱她了，她还是不能不爱着他，她爱他，这是她自己的事。
老人有片刻的怔愣，好一会儿后才痴痴地笑了，“你走吧，我不会再管你们的事了，你们好自为之，千万不要哭着鼻子回头找我，路是你们自己选的，怪不得别人。”
楚楚其实很想告诉他，她并没有和李铎在一起，因为李铎已经不要她了，她也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让老人开心点，但这句话刚到嘴边却被突然闯进来的人打断了。
李铎有些衣衫不整地闯进了里屋，他西服上的扣子甚至都掉了一颗。
“对不起，我没能拦住他……”刚才载楚楚过来的司机急匆匆地跑来道歉。
老人挥了挥手，让来人下去。
李铎紧锁眉目看向藤椅里的人，又赶紧转头查看小枝，将目光凝视在楚楚身上，似是在确认她们是否有事。楚楚默默地走过去抚上他的手，却被他反握进掌心，细细摩挲。
他掌心的湿度和他紧绷的神经，都在告诉她，他是在乎她们的。
“我们没事，不用担心。”楚楚轻轻地说，点头向他保证。
李铎没说话，沉着神情，转身就要带她们离开。
“李铎……但愿你不要后悔……”背后的人说道。
楚楚感觉到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可他还是没有停下，他弯腰抱起小枝，把楚楚护在臂弯里，领着她们跨出了门槛。
楚楚忽然悲哀地想到，那人会这么做，也许只是想看一眼李铎，那个如枯枝衰败的老人其实也是可怜之人。
然而可怜之人，往往都有可恨之处。
**
楚楚抱着小枝坐在副驾上，小枝很主动地扒出了李铎的手机，很欢快地玩着游戏，根本没将先前发生的事放在心里，可楚楚的心思却飘得有些远。
“你……”
“你……”
俩人同时开口，听见对方说话后又同时收了口，楚楚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介于尴尬之间，甚至车内的空气都连带着有说不出来的味道了。
李铎继续开他的车，仿若置身世外，可楚楚就不行了，她心里有俩个小人在挣扎，终于一个打败了另一个，她决定还是要说点什么打破他们之间飘忽不定的气氛。
“你怎么会来的？……”她问。
“张茜找我的，”他平静地回道，“调出监控后，我认得那辆车牌。”
楚楚‘哦’了一声，张茜在那样的情况下会想到向李铎求助也属正常，不过，楚楚心里有些纳闷的是张茜是怎么联系上他的呢。
她抿了抿唇，手臂圈住小枝，双手合十置前，她忐忑不安又迫切地想问他刚才那么紧张她们，是不是说明……说明……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他突然问道。
楚楚一愣，扭过头望着李铎，对面驰过的车灯在他侧面轮廓上勾勒出一层金灿，更显得脸庞晦暗不明。
“回……哪儿……？”她捏着手指头，明知故问。
他动了动唇：“西雅图。”
“哦……”
楚楚有些讪讪，犹豫着是否要问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只听李铎继续说道：“今天的事很抱歉，以后应该不会再发生了，我过几天将返回梅城。”
楚楚心下一跳。
“你们也早点回西雅图吧。”他扭过头说，然后继续开车。
哪怕楚楚再迟钝，也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他说他要回梅城，他说让她们回西雅图，他们从此天各一方，各自生活。
可她竟还抱有一丝希望，难道她以为他会带她们一起回梅城，是她自己想多了。
“恩，”她勉强笑笑，不愿那么尴尬，“是要回去了……我也打算回去了……不过……徐一珩今天上午特意送来了演唱会门票……难得小枝那么喜欢他……也就几天……我想等看完演唱会……看完就走……”
李铎没再说话，楚楚这次是连问也不敢多问他了，静谧的车内，除了小枝点击手机屏幕的声音，其余的都是沉默。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车停在了她们下榻的酒店门口，楚楚迅速夺过小枝手里的手机还给了李铎，道了声谢谢，就浑浑噩噩地进了酒店，任凭小枝怎么闹脾气，她都无动于衷。
而当楚楚心有不甘扭回头时，外面的那辆车已经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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