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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芥生民谁于怜,翁妪雏子趋草间 七


  盩厔仙游寺南三十里,低矮的土岭上,呜呜咽咽的笛子声在淡淡地的雾气里飘浮。高杰靠在一颗没有树叶,没了树皮的大树上,看着数丈外坐在一块青石上的邢绣娘。

  偶然间他的目光会越过邢绣娘头顶,投向北方土岭下杂乱无章的营地,此刻下弦月阴冷的光辉无力地撒在营帐上,映衬的营地阴暗处是一团团让人心悸的暗黑。

  邢绣娘今天特意穿着一套红色的襦裙,月色间,雾气里越发显得眉目如画,她知道,对面这个男人一直在害怕,害怕那个叫李鸿基的男子。

  而那个李鸿基是她的第一任丈夫,是面前这个男人的结拜大哥。

  高杰慢慢地站直身子走到她跟前,轻轻地拥着,这一刻,营地,月色渐渐离他远去,天地之间只有这个叫邢绣娘的女子,高杰感觉到怀里女人脸颊的冰冷,他解开披风裹在她身上。

  笛声愈来愈低,终于嘶哑地折了一下停了,泪珠子不断地从邢绣娘脸上滚落。

  “你真的是为了我和他翻脸的?”声音很低,但很坚决。

  高杰先是点头,随后他低声道:“你还记挂着他。”

  邢绣娘低下头:“他对我很好,很信任我,营中粮秣物资全让我掌管。别人说,他是一个要成大事的人,故而他总是担忧兄弟们吃饱没,兵马练的怎样,可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我只希望每天他能多陪陪我,他很忙,这你也知道。”

  高杰自嘲地一笑:“所以你就故意勾引我?”

  怀里女人的身子微微一颤,紧接着高杰看见邢绣娘苍白的脸色带着讥讽的笑:“我是勾引你了,可你也绝非是懊恼这些,因为你觉得自己永远让他压在下面,别人总是说他如何如何,而你,只不过是他的兄弟。”

  高杰沉闷地吭了一下,紧紧搂住邢绣娘,似乎要将邢绣娘与自己融合在一起。

  十几步外,高杰最亲信的二十名护卫背对着两人,警惕地盯着山野间。

  中军帐里,贺人龙心思不定地喝着酒,有几个来路不清的女子在歌舞。从贺人龙坐的角度看出去,刚好可以看见因为无风,在月色雾气里如同卷起的布帘一样堆在旗杆上的副将旗一角。这愈发让他觉得晦气,所以就算是喝着酒,看着歌舞他也高兴不起来。

  出来两个多月了,马光玉带着他在盩厔一带的丘陵地带反复地兜圈子,虽然几次接敌,却都是小战就走,根本无法达到他预期的战功,本来按律斩关内流寇就记功很低,何况自己一共不过斩了不到百级,这距离总兵差的太远。

  马光玉的表现出乎意料,继续追下去,贺人龙很怀疑自己的军队会不会因粮秣不济而哗变,所以贺人龙只有寄希望与今夜的谋划,他确信马光玉的哨探看到了自己扎营于这个土岭之下。

  土岭三面高高突起,一面出口,正是兵法所谓的绝地。

  也许,他会相信自己是疲军下的疏忽。毕竟他也需要一个机会打败紧追的自己。

  这会儿,营地里马光玉收买的人应该送出消息了吧?要做到这一点对于手下多是延绥老乡的双方轻而易举。

  两旁的军将一个个安静到了极点,浑然没有平时饮宴的放浪。

  高岭西侧五百步外,一个一身黑衣蒙着黑布,只露眼睛的人影鬼鬼祟祟地四周张望。十一步外同样是没了树叶和树皮的三棵大树后响起了蛤蟆的呱呱声。

  人影忽地窜入身边的石头从里,蛤蟆叫声持续了六下,停止了,紧接着是三声鸟叫。

  石头后有了狗叫声,那三棵树后面走出了四个一手执刀一手握盾的人。随后月色里现出一个披着白色披风的人,奇怪的是,这个人竟然是背着手倒着走出来的。这么寒冷的秋夜,背着的右手居然拿着把折扇。

  “如此月夜,只合搂着美人喝酒,孤王却踏月而来,惜哉,痛哉!”

  石头后的人忍不住低声一笑,笑声刚出来,他就捂住自己嘴,随即,他放下双手走出,远远地就跪下:“小人叩谢马大王。”

  白衣服的人终于转过身,月光下,可以看出是一个不到三十的女子,相貌俊美异常。怪异的是白色披风下仿佛有无数的暗红虫子在蠕动。

  她的白色披风下面是一件暗红色带着浓浓血腥味的长袍。

  折扇忽地展开,女人极其风雅地把写着一统河山四个颜体字的扇面朝向黑衣人:“看赏。”一个不大的包袱从刀盾护卫手里扔出,落在黑衣人身前。

  黑衣人手抖索着解开,月光下,四锭五十两的细丝银子(注1)在他瞳仁里放大。

  “贺人龙确实扎营柳树洼,这会还在喝酒看歌舞。”飞快地将银子塞进怀里,黑衣人一气说出,爬起来就要走:“马大王,我要回去了,一会就按咱们说的,我在营地里放火。”

  女子点头,黑衣人刚走出几步,忽然觉得后心刺痛,紧接着胸口透出一把刀来,他双手抓着刀挣扎道:“马大王,你为何杀,杀我?”

  那女子折扇刷地一合,声音居然变成男子声音:“我平生最恨人笑我。”

  刀盾手抽出刀,黑衣人的血飞溅而出,拿折扇的人忽地手一抖,披在身上的白披风就挡在溅出的血上。白色的披风弹指间红了一片。

  刀盾兵一齐施礼道:“恭贺大王。”

  那俊美的男子摇摇折扇:“可惜啊,这不忠不义之血太少,这披风看来染不红了。发信号,灭了贺人龙后,你们把他和银子一起葬了,本王既然看赏,怎可失信于他。”

  有风掠过,夜空里划过几道烟花。

  高杰的呼声响起:“来一半人护住夫人,退到安全处。”

  二十个护卫一半跟随高杰疾奔向土岭半坡处,那里无数军士已经引弓待发。

  中军帐里匆匆奔进几个哨探,向帅岸后的贺人龙道:“来了,果然来了。”

  贺人龙哈哈大笑:“儿郎们,随我一起出去。”

  帐里的军将一个个立起,哨探惊骇道:“将军,怎么将军们全是护卫?”

  贺人龙不再说话,带着乔装军将的护卫飞速退出帐外,奔向营地边,那里已经有人揭开掩盖住的坑洞。

  帐内歌舞的女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着挤在一起。

  一个乔装护卫的将领忍不住道:“将军,那些小娘子?”贺人龙阴冷的声音响起:“走,这年头,你手里有人马还怕没女人。”

  土岭入口此刻一片火光,无数火把忽地燃起,将月色都染成了红色。

  贺人龙忍不住露出笑意,该死的马光玉,你终于上当了。

  紧接着,贺人龙就目瞪口呆起来,因为四面全是牲口的嘶叫声,似乎有无数人在宰杀牲口。

  然后,埋伏的明军们看到了惊骇的一幕。

  火光里,数不清的牛马驴羊潮水般涌向这处洼地,所有的牲畜尾巴上都扎着一个火把,但更可怕的是,所有的牲畜,头角上都绑着刀。

  迎面而来的牲口,完全打乱了贺人龙高杰的伏兵计划,袭击的确实来了,但并未如二人所想是马光玉的部下从那处平坦地方攻击而来。

  而是烧的疯狂的牲口从那处入口冲进来,眨了几次眼间,就冲进了明军中。

  土岭上从隐藏处探头的邢绣娘大惊失色,就要冲出去,护卫拉住了她急促地道:“将军冲出来了。”

  高杰因为是新投降的,所以部下埋伏的是最外围,这一刻他部下受到的冲击最少。所以几乎是在那疯狂冲来的牲口进了贺人龙部里一片混乱时候,高杰就明白,如果不立刻突围,下场很惨。

  他的部下也都是以前的流寇,自然明白这点,高杰呼喝下,迅速地整队向土岭上邢绣娘的方向冲去。

  高杰一把将邢绣娘拉上马,大声传令向岭上突击,他知道,土岭上面肯定有伏兵,不过这会只有拼命了。

  贺人龙的护卫家丁纷纷张弓射箭,呼喝士兵们接阵,向岭上突围。

  入口处,数百骑兵风一般飞驰而今,身后是一眼看不到边的人群。贺人龙看着火光里那为首贼寇半白半红的披风,大吼起来:“马光玉,我一定要报此仇。”

  面相俊美如女子的马光玉此时却神情凛然,折扇也插在腰带上,此刻手里舞动的是一杆八尺余的银枪,大声呼喝道:“速度杀败官军,这些牲口大家饱餐,不限量。”

  震耳的呼声响起:“杀败官军吃肉啊。”

  贺人龙高杰的残兵急着逃命,自然是凶猛异常,毕竟谁也不想死,而马光玉部看着人多,实际上有一大半都是这几天裹挟了村镇的流民,杀到营地里吃肉虽然鼓舞了勇气,但自然无法挡住逃命的官军。

  马光玉的手下一口气将高杰,贺人龙追出了十里才回去。自然回去烧死的牲口全煮在大锅里了。

  火把下,马光玉白披风上的一片殷红仿佛活着一样在夜风里蠕动。他身后一人低声道:“大王妙计啊,抢了这些人的牲口给他们吃,这些人居然感恩不尽。”

  黑马上,马光玉再次哗地打开折扇,这次现出的居然是一副写意山水。

  三天后,西安府的洪承畴打开了贺人龙的报捷书,云在盩厔仙游镇南伏击逆贼马光玉部大胜,斩首八百余。同一时候,咸阳东的一个高坡上,贺人龙,高杰的人马正在整队,身后的镇子里大火未灭,无数无头尸体横在断壁残垣间。

  注1细丝银子:我国银锭汉唐大多为长条形,宋明砝码形,上下弧形,中束腰,边略凸或平。底部密布蜂窝状气孔,分一、伍、十、二十五、五十两重量,凡锭面有水波纹者为纯度九十三点五的标准足色细丝,成色不足要补银子,称为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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