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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浮生


  在敬武殿下又为自己的乖巧女儿添置了一位师父后时,谢小侯爷已经将突渌这边的事情料理妥当了。

  谢长渝放下手中的公文,看着人端了药往留安侯房间走去,突然想起一事来,放下公文便往留安侯府中的藏书阁走去。

  他自幼识记本领超群,在从太微山归来后待在突渌的几个月,他抽空将一些曾于天机门藏书阁中观览过的孤本奇书都誊了下来,放置在家中的藏书阁中。

  那藏书阁人迹罕至,阁外有一树梧桐,生得荫凉,叶片肥大,谢长渝推门而入时,那梧桐便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谢长渝在藏书阁中一待就是五日。

  这五日他的饭食都是由谢奕送来的,谁也不知道他在藏书阁中做什么,包括她母亲金缕也在门口转悠了会儿,后被拦了回去,等五日后,他满身疲倦地从藏书阁中踏出来时,照旧暗了暗周围的日光。

  谢奕在门口一直等着他,见到那身熟稔的紫色衣袍,霎时便从梧桐树上跳了下来,拍了拍头顶上的树叶子,对他道:“主子,怎么样了?”

  “嗯,”谢长渝点了点头,显然是筋疲力尽的神情,但他纵然疲乏也掩饰的很好,只是声调淡了许多,“我去休息一日,你帮我被一匹马和盘缠,我后日出发。”

  听这话谢奕愕然,他主子才把所有的事情都安顿妥当,这就要走,是要去什么地方啊?

  这个空档谢长渝已经走远了,谢奕连忙赶了上去,问道:“主子您要去哪儿?”

  谢长渝在前,头也不回地道:“璧城。”

  *

  沈渊一向是闲不住的,她某日在邺宫里转悠的时候,相中了贺雍的一片竹林,笑眯眯地又去了趟慎予,竹林被贺雍慷慨大方地划给了她,她指挥着任劳任怨的四姬砍竹子搭竹屋,又在竹林间列了阵法,大兴土木地,险些把贺雍的好些妃子弄得崩溃。

  待竹屋落成时,沈渊大笔一挥,书就了“浮生轩”三个字。

  这浮生轩本是她当年于太微山时夏日贪凉盖的一间竹屋,每每习完功课后她便躲在这竹屋内偷闲,竹屋外有溪流潺潺而过,一派地悠然自得,这本是她一人的独有,却在某个午后被那紫衣少年闯入,霍地替这清雅添了一抹雍容。

  那时她正吊儿郎当地送了发髻脱了鞋袜,只穿着木屐,准备去溪边淌水,未料到风来竹影声声,那少年别过一枝竹,讶然看向她。

  他的讶荣辱不惊,虚伪又散漫,仿佛是故意作出来给她看的。沈渊看着眼前竹屋,唇角便隐隐带了笑,这一抹笑将四姬惊得仿佛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一般。

  此浮生,彼浮生。

  竹屋旁照旧引了曲水,上架一座竹桥,隔着遥遥的时光,自然是不会再有那紫衣少年信步而来的身姿,沈渊失笑,觉得自己近来实在是太过舒坦,竟然已学得了伤春悲秋这种姿态。

  然而就在她竹屋落成不久,就出了一件事。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贺雍的一个妃嫔在无意之间闯了沈渊的浮生轩,困在迷阵中出不去,急得宫里人四处寻她的踪影。

  阖宫都搜遍了,最终将目光落到了没人敢接近的靖妃娘娘的地盘。

  沈渊在邺宫里闲着没事儿,就试探着掺和了一下贺雍的家务事,照她一贯的性子,应付贺雍后宫里的女人们实在是小菜一碟,是以有些恶名昭著,再加上金邬本就是邺宫的土著小恶霸,这母女二人有时候折腾起来让贺雍也觉得头痛。

  贺雍曾笑着对吴喜说道:朕如今觉得娶敬武这件差事很划不来,回回惹事落下的烂摊子都是要朕来给她收拾,朕是倒了哪辈子的霉才摊上她?

  这话传入沈渊耳中后,当晚贺雍来灼华殿避桃花顺带用膳时,便发现晚膳竟是一水地素食,稳坐在桌子那端的靖妃娘娘说了,吃斋一月,修身养性。

  贺雍跟着沈渊修身养性了几天,觉得实在受不住,那一个月都未来灼华殿避桃花。

  所以沈渊的地盘,这邺宫中的人是万万不敢乱入的,只能在外眼巴巴地等着,看靖妃什么时候出来,或者是陛下什么时候过来。

  贺雍这天许是带着某个美人出宫游玩去了,一直到傍晚也没回来,直到暮色依稀,沈渊才从竹林里气定神闲地走了出来。

  天姬跟在她身后,背上扛着已经晕过去的妃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放在了地上。

  贺雍回来后对这件事情十分稀罕,同时也对自己许给沈渊的那片竹林也十分稀罕,正巧他的生辰要到了,有一日他便同沈渊讨价还价了起来。

  听到他想将宴会地点摆在浮生轩,沈渊断然拒绝了他:“敬武介意,很介意,十分介意,非常介意,无与伦比地介意。”

  她一连说了五个介意,贺雍百折不挠地对她道:“朕难得一次生辰,敬武都不乐意送朕个礼?”

  此时此刻,暮色昏暗,帝王立在船头负手说出这句话,那神色间朦胧的情态,竟让沈渊有些难以拒绝。

  果然是男色当道,沈渊有些痛心疾首嘴硬心软地道:“陛下您开心就好。”

  横波不起,清风徐来,似是触动了某些心事,沈渊将手肘靠上了贺雍肩头,叹了口气:“哎,贺郎啊。”

  “嗯?”面对沈渊突如其来的亲近,贺雍显得有些不大习惯,他皱眉来看着沈渊靠在自己肩头的手肘,道:“敬武唤朕何事?”

  船里置了酒,沈渊盘腿坐了下来,伸指探入酒坛里,蘸了满指的酒香,啧啧道:“贺郎宫中储着这么些美人,成日将您烦的往敬武这处避,就不会将她们散了吗?”

  “散?”贺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没有坐下,依旧那样立着,“散谁,太傅的女儿?萧将的明珠?郑家的千金?”

  贺雍悠悠一叹:“敬武,这些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

  他的玄色衣袂因风而动,遥看清风明月的姿态格外沉静,沈渊眯起眼来:“贺郎并没有心爱的女子吗?”

  “有。”

  他这一声答得干脆利落,让沈渊一愣,随即接口问道:“谁?”

  贺雍笑着觑了她一眼:“往事了,何须再提。”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略过,沈渊也懒得与他再提,纵使他不说,她也知道是与那焚了桃林的女子有关,这阖宫都寻不得桃树,只在贺雍的承明宫前有两株,显得寥落而冷清。

  这大概是眼前这位帝王的一段令人唏嘘的风月往事,沈渊伸舌舔了舔指尖的酒:“是,都是往事了。”

  贺雍走近一步,船便晃了起来,他眯眼看着沈渊:“敬武今日有些反常,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那一坛酒被她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才抬起头来看贺雍:“什么往事,哪里有往事。”

  她撑着摇晃的船只站了起来,一步一踉跄,勾指挑起了贺雍的下颌来:“子胥,我跳舞给你看吧。”

  贺雍被调戏得很受用,他挑了挑眉:“胥愿静赏。”

  说着便撩袍坐了下来。

  沈渊勾唇一笑,暮色便沉了,月色抚着枝头的柳,她摇摇晃晃立在船头,并指为剑,那是长虹贯日的气势,如一曲悲怆行军难的开篇,平沙莽莽□□为命,抬手一招衣袖如幡,招魂摄魄,袖角的金兰在月色中冷清地泛着光,细细嗅来,似有一缕香,在心头漫开。

  那一旋身,无数风情尽在腰间,绿柳也折芙蓉也羞,教南来的雁也折回,不辨归乡。末了她却展臂向后倒去,只见水花惊起,如泼天大雨般浇打在船头,贺雍一时错愕,起身走去,湖面的涟漪荡开来,那女子在水中笑,乌发散开来,婉婉妍妍,像是妖冶的黑莲。

  她明艳不可方物,朗声道:“贺郎,好看吗?”

  贺雍眼中有不可说的情绪,沉沉浮浮,一如这满池的水,因她搅起无休止的涟漪:“你醉了。”

  沈渊拨了两下水,有水花溅在了帝王的衣角:“你还没说好不好看。”

  “好看,”她像是盛开在水中的金兰,浩浩泱泱,道路阻且长,贺雍俯下身去,伸手触及她的脸庞,“朕早就说过,敬武举世无双。”

  沈渊突然放声笑了,平日里的自持全然不见,这笑带着太微山的风,不羁而放荡,她脚下一蹬,身子便浮起来,在贺雍耳旁道:“敬武送礼,从来只送最好,送您百年——”

  她打了个酒嗝,满身的酒气,混着濯水而出的清涟,声音极轻,不知传未传入帝王耳中:“从来美人蛇蝎。”

  再也不看贺雍一眼,径自游回了岸边。

  而船头的帝王,负手看着她游走,一身湿衣上了岸,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拿了件衣服替她披上,想来是她身边那名叫天姬的侍卫,这般看着她二人身形倒是差不多,待到再也看不见她时,帝王才对船头摇浆的人道:“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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