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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崩逝


  清风溜入,吹动了珠帘,她的话说得刺耳,谢长渝却越往后听去,嘴角扬得越高,直至最后那一声逾越,秦聿那张面容竟也能被他笑出风雅的意味来:“嗯,臣逾越。”

  他将掌心翻过来,那颗朱砂艳比心头血,捉住了她的指尖,将那泛着冷光的莹白一点点噬尽:“臣就是逾越,殿下能怎么办呢?”

  这无赖的话才是他,方才的悲戚只是假象,悠悠长长的一声叹,仿佛仙人的悲悯:“殿下啊,您从来都是口是心非。”

  谢长渝捉起她的手覆在胸口,沉沉的心跳声沿着掌心传递至她的四肢百骸,他那一贯的笑,是温和而无害:“臣其实很大度,所以您说的这些臣都不会介意。”

  “臣,真的一点都不会嫌弃殿下。”

  被他的厚颜无耻给气笑了,沈渊就压着他的心口,径直撞入他眼底:“嫌弃二字轮的你来说?”

  却见他唇角一勾,愉悦地笑出声来,沈渊心里有一分恼,竟又被这厮占去了便宜!

  谢长渝将头埋在她肩窝,久违的青桂香,是月下仙人将赴瑶台的姿容,沈渊背脊酥麻,却听他低声道:“国主病危。”

  他怎么会知道?!

  沈渊周身一冷,沉色看向他:“你说什么?”

  “臣说,”谢长渝缓缓地抬起了眼,躺在冷玉床上的他,自成另一脉的贵气风流,他吐字清晰地道,“殿下果真不愧为殿下。”

  沈渊喉间一梗,从他身上翻下,面无表情:“本宫不知你在说什么。”

  “呵,”他似乎笑得有些讥诮,侧过身半撑起头来,看着她僵直的背,“臣都知道了,殿下还要瞒臣么?”

  “你知道什么?”这几个字从唇齿间迸出,她容色已恢复,又是那风云不惊的神情,看不见悲辛苦楚,光鲜耀人,“本宫还未问小侯爷,远在突渌是如何得知国主病危的?”

  她欺近,语气颇有咄咄逼人的架势:“本宫再问小侯爷,是有多大的狗胆,才令小侯爷只身潜入邺宫?扮作贺帝的侍卫金邬的老师,混入浮生宴,吃我儿金邬的豆腐?”

  她抽出袖间藏的匕首,寒芒一闪就抵在他脖颈间,冷笑:“你是何居心?”

  那被她挟持住的人没有丝毫的反抗,安静而从容地坐在冷玉之上,忽而笑了,仿佛架在他脖颈间的不是能割破皮肉的刀刃,而是美人温软的柔荑,他的声音极尽的温柔,蜜浆熬成的缠绵:“臣是来接您回家的。”

  “回家?”她一声笑像是无所依,“什么家?哪个家?靖妃的家?敬武的家?还是……”

  晋川的家。

  再没能说出口的话,他却能懂,目光流连在她脸上,格外地专注:“您原本就谋划好的一年之期已至,殿下,您是时候回南戎了。”

  *

  后来沈渊从谢长渝口中得知,他潜入邺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贺帝的那侍卫秦聿给打晕后蒙眼捆住扔在了一个人烟罕至的地方。

  他是如何得知自己所谋划的一年,沈渊不得而知,但这是她内心最隐秘的事情,也是经常触发她愧疚之情的缘由,她常常在深夜中惊醒,这一年如同梦靥一般,锁得她呼吸□□。

  然而她却只能狠下心肠来,看着这一年慢慢地、慢慢地缩短,最终归结于这一场浮生大梦。

  金邬被玄姬带出去玩耍,灼华殿中难得的清净,沈渊自小柜中取出一个木盒,浮雕金兰,全为此一年所记载,禹国种种在列,正思量处,听一阵脚步声响起,不紧不慢地从容,除了谢骚包再也寻不出第二人。

  沈渊也不避,察觉他近了,金兰木盒在手中,她不看他,只问道:“何事?”

  却久久听不见他的作答。

  沈渊眉一皱,抬头看去,却见他又露出悲悯的神情,好气又好笑:“有话便讲,本宫忙得很。”

  说着端着木盒便要掠过他身旁。

  谢长渝摊开手来,他掌心曾有过一段月光,如今却是一张苍白的信纸,掩了长情朱砂,他的声音有些哑,倒更是惑人:“国主……驾崩……”

  难得犹疑的语气,却徒生悲凉。

  沈渊的身形顿住,极轻地,扯了扯嘴角:“骗人。”

  他不答。

  那信纸就摊在他手心,素底黑字,惊入眼帘,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颤,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纸,声音骤冷:“念。”

  谢长渝别开脸去,将信纸递给上前来的地姬,地姬展开信纸时眉间一动,欲开口却是被哽住,沈渊又是极厉的一声喝:“念!”

  “是。”地姬打了个冷战,低低地将那信纸上的内容念了一遍,囫囵吞枣般听不大真切,却已是锥心之言,不欲再念第二次,正想将信还给谢长渝,又听沈渊道:“再念!”

  ……

  “再念一遍!”

  ……

  “本宫听不清楚,再来!”

  ……

  …………

  地姬念得声音嘶哑,眼见着沈渊又掀唇,“重念”二字即将脱口而出,谢长渝终是忍不住了,他捉住沈渊的手腕,那是轻轻一握就能箍住的骨骼,不知为何能提起指点江山的御笔,她的面无表情,她的容色空洞,才是这世间最大的悲伤色彩,将呼吸都扼住,然而他却只能说:“殿下,您别这样。”

  她的身形微微一颤,低下头去看谢长渝握住自己腕骨的手,开口声如百年破门吱嘎:“本宫虽素来与母后不睦,却深知她坚毅本性,当不至于一夜白头,沈洵如何?能料理好贵妃与沈潾?叶、裴、方三家权衡,世族盘错,闻远也能打理好其中一切……”

  那声音比哭还要难听:“谢氏一门将是荣极,镇守突渌多年,当是辛劳留安侯了。”

  没有一丝的乱,她将大局分析了个透彻,却连半句关于那驾崩国主的话都没有提及,她越过谢长渝的肩头,看向那副挂在墙上的山水图卷,那是她来禹国时所描绘,南戎的山南戎的水,南戎的风情南戎的和美,双袖一振,朗声道:“本宫……不,孤,孤贺南戎新朝鼎立,盛世百年!”

  偌大天地间,又仿若只剩一人,茕茕独立,无人可并肩,无人可携手,来路与归途都是孤独,空气是极静地,啪嗒一声,是什么打起了尘埃又开出水花,润了她的睫毛。

  她的举动都纳入眼底,悲痛与绝望,愧疚与隐忍,谢长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真挚,那宫砖上绽开的水花彷如惊涛骇浪,落在了他心间,他字字沉声:“臣传国主遗诏,皇女敬武,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必能克继国主之位,使南戎升平……①”

  往后的她都听不进去了,只能看的他的唇在水雾朦胧间一开一合,到最后,洋洋洒洒都写满了她的荣极,万人之上的尊贵,政界之巅翻云弄雨,山河倾覆,他撩开衣袍,不与寻常相同的礼,君与臣才有的慎重,献给了她:“殿下,您与贺帝的盟约,该兑现了。”

  他又是如何知道盟约的,沈渊脑中晃过这个念头,却又看他双手交叠在额前,遮住了那侍卫的面容,看不清明他,只听他言辞重若千钧:“臣,恭迎我住归国。”

  话音未落,她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掌心间都是他的鼻息,曾令她安宁无比的青桂香气,此时此刻那种相熟多年的心有灵犀之感才格外清晰,她咬牙:“孤尚未回国,一切终是未定之数。”

  回身取了早就写好的信笺,上有与贺雍的盟约,抖着手去解其上的九曲玲珑锁,奈何往日里随手就能解开的,如今却怎么也解不开。瞬间天地都塌了,沈渊跪坐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取出了印鉴,上面带赤砂刻着敬武二字,越看越模糊,那是那个已逝的国主亲手刻上的敬武。

  她想起他每年在太微山半山腰的亭中来看自己时的絮絮叨叨,完全不像一个帝王,仿佛要将一年的话都集在一日说尽,她想起她自太微山归牙城时,他亲迎出城门,领着她踏上了御道,开启这一生的真正序幕。

  她想起在自己三箭射杀先太子时他眼中的惊怒与惧怕,她想起高堂之上面对先太子的谋逆他面如死灰,她却头一次知晓什么叫心寒。

  她还想起自己在知晓他的病情后便让人想方设法地向师父玄真送去了一封书信,请求玄真让白情下山,此时的她早已酝酿出这棋局,开始着手布子,连他的死,都是她平步青云的一环而已。

  是,他其实早就该死了,若不是白情吊着他的一口气,或许在沈渊出嫁的时候他就死了,但是在谋局中他不能死得这样早,一国之主的死,该死得其所。

  所以她出嫁来禹国,一是为了与禹国订下盟约,二是为了避开嫌疑,若是没有差池,他的死,应该能查出是沈潾勾通西狄所下毒的结果。

  沈潾勾通西狄是本就有的事情,下毒也是本就有的事情,他会驾崩依旧是本就有的事情,她不过是顺水推舟,物尽其用而已。

  这样说来她与谢长渝都是同一种人,非要将所有的事情利用个干净,为自己讨得好名声,落在世人眼中的身影,从来都是清白且辉煌的,不曾沾有半点血腥。

  所以才与他纠缠成如今这般德行,那细密的痛自印鉴传到了手上,在打骨骼里一路蔓延至那颗铜墙铁壁的心,脑中也是胀痛。

  那一印,她似花了毕生力气来盖,翻动灰白的嘴皮,呢喃:“南戎盛世,天下长安。”

  她仰起头来,下颌的弧度纤瘦却坚毅,昂然看向谢长渝:“去告诉贺雍,孝字当头,孤要回南戎。”

  “是。”

  她的气息近在咫尺,恍然若见牙城那大片的矮樱,在春日繁盛于街头,清甜致命,不知多少鲜血才能浇灌出一树的芳华。谢长渝眼底隐约的笑意被微垂的眼皮遮挡,伤与痛,软肋与铠甲,强作镇定与举世风华,任缺了哪一样都不是她。

  春秋迭代,唯愿她乘浮槎而至星汉,分裂山河,宰割天下,他恭谨地向她俯首为臣:“臣,遵旨。”

  此一去乱天下之势,江河萧索,而物过盛,当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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