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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形骸颓废意消沉


  第一百六十二章 

  巨大的悲痛摄住了林天鸿的所有意识,他紧紧抱着女儿,神魂颠倒地在运河大堤上狂奔。怀中的女儿哭了,哭累了睡了,睡醒了又哭。初为人父的他心疼的无以复加,却感到束手无策,他那缺失了一半的心实在想不出办法安慰刚出生的小生命。在他眼里,飘飘洒洒迷迷茫茫的飞花絮雨中显现一副副沈如月的音容笑貌,他呼唤着去抓,去拥抱;抓住了轻灵柔软的白絮,拥抱住了苍劲坚实的树干,他明白世上已经没有了他的如月了,缺失的那一半心再也找不回了。

  回到家所在的那片河堤,他对着河面痴痴呆望。

  人都去了,燃烧过的灰烬也荡然无存,水天一色空阔无限,偶尔一船驶过,水面激荡起的波纹依然流光溢彩的绚丽。船夫、艄公们喊起了响亮的号子,唱起了欢快的歌。一切依旧,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如血的夕阳染红了半边的天空,夕阳的壮观和晚霞的精彩预兆着明日的晴朗,明日又将是个好天气。人不团圆家破碎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呢?都说死了的人就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无论如何生活都要继续。可是没了如月的生活该如何继续呢?他吻着女儿稚嫩的小脸蛋儿,心中没有一点着落。

  或许是晚风带来的凉意、或许饥饿的侵袭、或许父亲胡须的扎刺、更或许是婴儿想念起了娘亲,小小的女婴再次大声啼哭起来。

  女儿的哭声刺痛了林天鸿空荡荡的心。

  不管什么原因,总不能让如此稚嫩的新生命承受户外的风冷孤寂。该回家了!

  推开柴门,迈进了和妻子共同建造的家。他忽然觉得这亲切的空间仿佛冷寂了千年。没有如月这还叫家吗?

  推开屋门,更为亲切、深印脑海、至死难忘的味道扑面而来,直投心底。这味道比最醇厚的美酒还要醉人,比最芬芳的花香还要怡人!他贪婪地感触这空间的美好,深深吸气享受这熏然的味道。景象依旧,气息依然,可是缺少了如月。

  他悲痛的心更为悲痛起来。

  在女儿的啼哭声中,他点燃了去年拜堂成亲时所用过的红烛,把那张保存的依然色彩鲜艳的“和为贵”剪纸放到桌子上,展平,轻轻抚摸。饱满的火焰精神抖擞地跳动着,“和为贵”熠熠生辉。拜堂那晚的景象呈现在了烛光火影里:娇羞满面的妻子笑着说“······贴你额头上吧!那儿不是有空嘛!怎么还转来转去的?这不叫‘连年有余’,这是荷花和桂鱼,叫作‘和为贵’。”“噢!是吗?倒还真贴切!不过不能贴这儿,这人要贴大‘囍’字······”他回忆着成亲那晚的言谈笑语,心中泛开了温馨的甜蜜,红肿的眼睛里现出笑意,那些在极短暂时间里刻画堆积成的细密皱纹慢慢舒展开来。“噼啪”一声烛花爆裂了。光影里浮现的如月像是突然被女儿的哭声给惊动了,嘶哑着喊道:“照顾好女儿啊!”他猛地颤抖了一下,才明白刚才的美好只是不可再实现的虚幻,他像憋气潜水钻出水面时那样深深地吸气,然后又热泪盈眶了。

  时间不会回流,结局已经无法逆转,妻子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可还有女儿。女儿是妻子生命的传承延续,我得照顾好女儿啊!对照顾新生儿毫无经验的他安慰鼓励自己打起精神来为女儿煮粥。

  他这才注意到小小饭桌上还整齐摆放着妻子准备好的午餐。碗筷齐整,饭菜未动,虽已冷,温情还在,虽无人,举止犹在眼前。悲痛又伴随着思念席卷而来。他抬头、低头、眨眼,张大了嘴呜咽着摇头。

  他不忍心打乱妻子在饭桌上的布局,只端起了自己惯用的那只碗。走到锅灶前,把凝结的冷粥倒回了锅里,加了少许清水,点火,添柴草,吹送气流助燃火焰······这是以前和妻子一起做过无数次的动作,而现在只能他一人来做了。形单影孤的他潸然泪下,却自欺欺人地故作温笑自我慰藉,一边烧火,一边喃喃说道:“来,如月,咱们一起为女儿煮粥。”

  锅开了,粥煮沸了,用勺子搅了搅,小火继续再熬。熬至烂熟,他盛了半碗粥糊放到桌上,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用汤勺舀粥,吹了吹气,放到唇边试过冷烫,然后小心翼翼地送到女儿小巧粉嫩的嘴上。虽然是初次对婴儿进行如此亲昵慈爱举动,但做的却恰到好处。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母乳的女儿没有令心伤欲碎的父亲为难,很乖巧地嘬下了一点点粥糊。女儿的积极配合让父亲激喜而泣:“如月,咱们的女儿吃饭了,你快看呢!她多乖啊!”

  女儿睡了、醒了、渴了、饿了、哭了、尿了、拉了······林天鸿在小心翼翼的忙乱中度过了为人父和丧妻的初*夜。“如月,女儿怎么又哭了呢?是饿了还是渴了?噢!尿了,你别动,我来换尿布······”为女儿做每一项呵护,他都当妻子在身边一样喃喃自语,先是很开心地笑,然后笑容就变得凄苦,然后苦笑着摇摇头。再进行下一项的时候,他依然情难自已地对空交流,然后再变换含义不同的笑容。

  整理妻子遗物的时候,望着那些衣服、蝴蝶面具、剪刀、针线、梳子、篦子、简单的脂粉、还剩一颗的耳珠······他逐一抚摸。猛然间发现少了金簪和玉镯,看了看空空的柜子,抖了抖包袱,他怔住了。想起了妻子临死前说过的话,他断定了她去林家村的时间也明白了金簪和玉镯的去处,也就明白了她未雨绸缪的苦心和那次“见风流泪”的原因了。

  整理好一切,他在屋后的草坡上掘了一个深坑,除了那颗用以传承的耳珠,把所有用物都摆放到坑里,像她当年葬蝴蝶那样洒了一些各色花瓣在上面,然后,堆土成丘,筑成了一座坟。坟前竖起了写着“爱妻沈氏如月之墓”的木牌。

  他盘腿坐到木牌前,点燃了香烛火纸,说:“如月,我未能找回你的尸骨,只能以这衣冠冢来缅怀祭拜,你安息吧,我会在这儿一直陪你!”

  听到后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哼哼哧哧的喘气声,他回头看到前几天索要税金的矮胖、高瘦两个人相扶携着跑来了。

  他们都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直不起腰,且鼻青脸肿眼睛赤红充血,狐假虎威的保长的威风一败涂地。

  来到林天鸿跟前,矮胖者仡佬着眼皮嘬着嘴“呀呀呀”喷出了一串哀其不幸的慨叹,问道:“人没了?怎么死的?难产?唉!真是令人痛惜啊!”

  矮胖者的哀叹再次感染起林天鸿的哀伤,同时消除了对他们的厌恶,深深吸了口气,问:“二位是来找我的吗?”

  “当然是找你啊!”矮胖者的胖脸现出苦相,皱着眉头说:“你跟陆大人有关系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啊!这事弄的!害我们挨了一顿打。嗨!什么也不用说了,这颗珠子给你送回来了,你收好了!”凑上来把那颗耳珠递到林天鸿手里,又说:“咱们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一场,以后咱们之间再也不提收税的事!”

  “对对对!”精通算盘的高瘦者抢着说话了:“咱们再也不收您的税了,物产税、人丁税、动土挖坟税······无论什么税都免了!您爱盖几间房就盖几间房,爱生几个娃就生几个娃,爱怎么挖坟就怎么挖坟,总之是随您的便了······”他只顾着列举对林天鸿的一系列优待,却没注意到林天鸿仿佛要喷火的眼睛。

  “闭上你的臭嘴!”矮胖者跳着脚扇了高瘦者一个耳光,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坟哪能随便挖!”

  “滚!”林天鸿如雷般大吼了一声,吓得他两个人像瘸腿的马驹一样跑来,摔了个跟斗,爬起来跑的更快了,似乎瘸腿不治而愈。

  林天鸿把那颗失而复得的耳珠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和另一颗一起捧在掌心,像捧着圣物一样虔诚和珍爱。

  ······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天鸿心中始终摆脱不了悲痛的笼罩。食难下咽,其实是根本没心情吃饭。夜难成眠,其实是根本不想睡觉。他似乎患上了比妻子孕期“见风流泪”更为严重的毛病,眼睛好像始终雾气蒙蒙,稍微触景伤情,就流泪不止。脸不洗、头不梳、胡须更懒得打理,每日除了喂女儿吃饭、哄女儿睡觉、洗晒尿布,差不多所有时间都坐在妻子坟前呆呆地喃喃自语。有时竟然感觉眼前幻化出奇迹:坟墓开裂,走出了妻子沈如月,或者里面飞出一只大彩蝶,扑向自己,而自己也变成了蝴蝶······每当如此,若不是女儿的哭声把他拉出幻境,他会一直持续并延伸奇迹。

  三个多月的时间,林天鸿像是老去了几十岁。蓬头垢面,胡子邋遢,形骸颓废、身貌憔悴······以往神俊英朗的影子荡然无存。

  有个每天来河滩上放羊的老汉看不下去了,走过来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你这么坐守着有三个月了吧?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珍重自己!你不是还有个孩子嘛!你更应该爱惜自己啊!老汉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不要介意,这屋里的女人,就好比身上的衣服糊窗户的纸,好比马背上的鞍辔划船的桨,该珍惜的时候珍惜,该放手的时候放手,旧的没了再换新的。你年纪轻轻,打起精神来再娶一房妻室还来得及。你这样只会作践了自己,也苦了孩子,你快振作起来吧!”

  林天鸿对老汉鄙夷轻贱女人的比喻极不认同,但心知那是世俗观念的陋习弊病,是很难扭转的。他理解老汉是好心好意的规劝,便没作任何反驳,怔了片刻,说:“我死活不打紧,但不能苦了我的女儿,她刚一出生就没了娘亲了······”

  “唉!”老汉禁不住激感哀叹,说:“你更应该振作起来啊!有家回家,没家成家,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小小女儿这么干耗也不是办法啊!”

  老汉打了一个响鞭吆喝驱赶着羊群走了。

  林天鸿对着焚前的木牌说:“如月,对不起,我愧对了你的期望,这三个多月来,女儿未见长肉,却反而更瘦弱了。是我不会照顾女儿,我去把女儿托付给娘抚养,再回来陪你。”

  回屋洗脸、梳头、刮胡须,清晰地现出了骨棱消瘦的一张脸,他并没有对镜子里陌生的面孔产生惊疑。包好妻子备下的小衣、小帽、小鞋、小袜、尿布······背在肩上,抱起女儿,拿了笛子,关好了门窗。走出院子,抚摸着柴门栅栏,叹息一声,转身大步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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