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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 二十四


  水榭临水而建,进出只有一条路,在树木花草间蜿蜒曲折,一直通往湖岸边的渡口。

  裴濯出水榭时,陆琰的身影刚好消失在那条路的拐角处。裴濯没有犹豫地就跟了上去,却还没走到拐角的路口,路旁的树丛里突然传来“啊”的一声,紧接着就是一声砸地的闷响。

  “娘哟,我的梨……”

  裴濯的脚步蓦地一滞,循声拨开路边浓密的树枝,走进树丛间,借着月光看清了趴在树下,正哎呦叫唤的窈月。

  “你怎么……”

  “夫子?”窈月先是一惊,然后委屈地嘴角一耷,指了指头顶的树干,“学生不慎,从上头掉下来了。”

  “那位陆大少着实小气,食案上除了酒就是茶,连塞牙的花生米都没有……学生饿得没法子,只能自食其力了。”窈月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利索地爬起来,朝裴濯笑得一脸得意,“还好学生眼力好,来的路上就瞅见这棵大梨树了。与其让这些果子烂在树上,还不如烂在学生的肚子里。”

  说完,她就从袖兜里掏出几个鸡蛋大小的梨,用脏兮兮的衣角擦了擦,邀功似的捧到裴濯面前,“夫子要尝尝吗?学生刚在树上啃了一个,不酸的。”

  裴濯愣了半晌,好一会才苦笑地摇摇头,“你吃吧。”

  窈月“嘿嘿”笑了两声,“那学生就失礼了。”于是,她就不再管裴濯,哼哧哼哧地就啃起梨来了。

  裴濯看着她两口就吃完一个,吃到最后连核都恨不得吞下,不由得皱眉,“你若是还饿,我让……”

  他的话还没说完,路上突然传来窃窃的笑声和急急的脚步声,而且就朝他二人所在的树丛方向越来越近。

  “我的好妹妹,你可让哥哥想死了!”

  “想我?我刚还看见你把眼珠子黏在柳儿的胸口上呢。”

  “你看错了,我明明是在瞧你的……”

  “唔唔,讨厌,你个坏东西!”

  “东西坏才惹人爱啊……”

  淫语浪笑间,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隔着几重树阴隐隐地现了出来,而且他俩虽然搂作一团,动作却灵活得很,一边扯衣服一边往里头钻。

  眼看着就要在面前上演活春宫,窈月惊得赶紧扔了手上的果核,拉起还没反应过来的裴濯就往树丛深处跑。

  等耳边终于听不到那羞人的声响时,满头大汗的窈月一边回头望,一边抱怨道:“梨还没在肚子里待暖和,就全变成汗流光了,真是亏。”

  待她准备抬手擦汗时,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拉着裴濯的胳膊,而她满手的梨汁早已全蹭上裴濯的外衣,她立马撒手,却还是在那衣料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子。

  窈月偷偷去瞅裴濯脸上的表情,见他好像并未注意到,才松了口气,傻笑道:“嗬,这芳草汀的人性子还真够急的。”

  可惜,裴濯没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却关注着另一事,“你方才,为什么要跑?”

  窈月确认自己没听错裴濯的问话后,有些哭笑不得,“方才那样的情景若是不跑,他们瞧见咱们,多难堪啊。”

  “他们难堪,我们又为何要跑。”

  窈月语塞了片刻后,勉强答道:“这一对看着挺、挺不容易的……再说了,君子成人之美嘛。”

  裴濯听了窈月的回答,当即就笑了,“原来在你眼中,这样的就能算作是君子了。”

  “当然!”窈月要强地辩解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刚才若是不跑,这世上或许就要少条人命了,这难道还算不上是君子吗?”她刚一说完,就后悔得想咬舌头,平日里跟同窗们这类的混账话说多了,一不留神就在裴濯面前漏了底。这种话,郑修都容忍不来,裴濯应该是会更加厌恶的吧。

  窈月低着脑袋噤声等着裴濯训斥,却久久没有回应,忍不住抬起半边脸,拿眼角的余光偷瞄他,却发现他正也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很深,“那敢问‘君子’,现下可否能回去了?”

  窈月不敢得了便宜还卖乖,连连点头,“回回回,这就回这就回!”她说完就赶忙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打量着四周长得几乎都一样的树木,有些为难地看向裴濯,“夫子,咱们刚才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呀?”

  裴濯刚想答话,窈月猛地一拍脑门,“学生想起来了,就是这边嘛!”

  “不是……”裴濯正想上前纠正,窈月忽然脚下踩空陷进个深坑里,他伸手去拉她,却没想到自己脚下竟也是空的,人没拉住,倒跟着窈月一同摔了进去。

  让他们摔下来的这个坑洞很深,站在洞底往上看,只能看见巴掌大的一小块天幕,连月亮也看不见。在月光无法照到的黑暗里,裴濯用手去触摸洞壁,湿滑得很根本无法踩住立足,不禁蹙起了眉。

  黑暗里突然响起窈月的声音,低低的透着无助,“夫、夫子……”

  裴濯辨着声音的方向寻去,俯下身扶着窈月微微颤抖的肩膀,“我在,怎么了?”

  “我的腿,”窈月坐在地上,嗓音里带着哭腔,“夫子,学生的腿是不是断了?”

  裴濯心里一惊,但话语里依旧保持着冷静,“别急,先让我看看。哪条腿?”

  “右、右腿。”

  裴濯的手朝窈月的右腿伸去时,却在空中僵了片刻。虽然在黑暗里看不清裴濯脸上的神情和动作,窈月也依然能感觉出他的异样。

  “夫子?”

  “嗯。”裴濯闷闷地应了一声,手背轻轻碰触到窈月的右膝,“疼吗?”

  “不疼。”

  “这里呢?”

  “不疼。”

  等裴濯的手碰到脚踝处时,不等他发问,窈月就疼得喊了出来,“疼,疼!”

  裴濯松了口气,“是脚踝扭伤了,有些肿,来。”

  裴濯席地坐下,将窈月的右脚轻轻抬到自己的膝上,又解下自己的腰带细细地缠上窈月的伤处,“忍一忍。”

  在洞里待得久了,慢慢适应了里头的黑暗后,窈月已经能隐隐看清咫尺外裴濯的侧脸。这是窈月第一次这么近地瞧他,额头,眉眼,鼻梁,唇角,下颚,脖颈……窈月咽了咽口水,不禁胡思乱想到:这样一张赏心悦目的脸都舍得不要,那位公主真是可敬啊。

  “好些了吗?”

  窈月看得入了神,都忘了喊疼,赶忙又装模作样地哎呦了几声,还吸了吸鼻子,“好像、好像好点了。”

  裴濯将窈月包扎好的右脚小心放下,想了想又脱下身上的外袍,折叠好铺在她的面前,“地上的湿气太重,你垫着坐吧。”

  “我没事的,夫子您……”窈月还没说完,裴濯就已经站了起来,仰头看着顶上的洞口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窈月见裴濯没有穿回衣服的意思,可自己也实在不忍坐下去,干脆就把那外袍从地上拿起来,当作被子裹在了身上,“洞口离咱们太远了,学生的腿又跛了,爬是爬不上去的。唉,只能等着他们发现咱们久久不归,派人来找了。”

  “夫子,对不住啊。”窈月很是歉疚,嘴里碎碎地念道:“是学生连累您遭罪了。每回咱们在外头都没遇上过好事,下次您还是别带学生出来了。您也知道,学生最近的运气不大好,不仅祸害自己,旁人也容易跟着倒霉。今天这种日子,把您也牵累进去了,学生真罪孽深重。”

  “这种日子?”裴濯从洞顶收回目光,重新在窈月身边坐下,笑道:“是啊,今天真是个令人难忘的生辰。”

  “生、生辰?”窈月惊得差些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不、不是忌……咳咳,那、那学生的罪更重了。您要打要骂,学生绝不吭声!”

  裴濯只是轻笑了两声,又俯下身去瞧窈月的右脚,“还疼吗?”

  “不、不疼了。”窈月觑了觑裴濯的脸色,小声地问道:“夫子今日生辰,可看着好像不开心啊。”

  裴濯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脸微微仰着,目光却不知落到了何处,“嗯,不开心,每年的生辰都不开心。”

  因为什么?难不成是因为画上的那个女人?窈月暗暗在心里吐了吐舌头,果然还是为了女人啊……

  “因为我母亲。”

  裴濯的话把窈月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一不留神把心里的话都给说了出来。

  “你今天不也看见了吗?我在书房里画的,就是她。每年的生辰我都会画一次,把她的喜怒哀乐都画下来……但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见过她,所画的不过是旁人口中她应有的样子。”

  窈月听着裴濯波澜不惊的话,脑子里却是一阵翻江倒海。裴濯的娘不是好好地待在太尉府里吗?裴濯他爹裴太尉这辈子唯一的好名声,也就是伉俪情深了。可听裴濯这么说,难不成裴太尉还瞒着世人,曾在外头偷偷养过外宅?哼,果然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用来欺世盗名粉饰脸面的。算算时间,那位裴夫人自从长子夭折后,就再也无所出,隔了十多年才又老树开花,有了裴濯这个二儿子,啧啧,那裴濯眼下这金贵的身份,岂不就是用和生母断绝的条件换来的?

  窈月想着想着,看向裴濯的目光忍不住同情起来,“学生的娘亲离开学生也有十年了,现在回忆起来,脸也是模糊的。但、但您只是生离,怎么也好过学生的死别吧。”

  裴濯沉默了一会,再看向窈月时,眼里神色复杂,“我的母亲,是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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