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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蛰伏


快马加鞭地回到裴府,见月赶忙熟稔地给徐香晚泡了一杯蜜糖水服下,又吩咐人准备了三桶洗澡水。

        徐香晚泡在洒满花瓣的浴桶中,不停地拿水瓢将热水从头浇下,直到水渐凉,连洗了整整三遍才勉强压下腹中那股反胃恶心感。

        今日穿的衫裙是她特意挑的素简旧衣,从徐崇书房出来后故意沾了香蹭在徐崇身上,也命见月拿去烧了。

        和徐崇沾染上的一切,她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抹去,甚至有时候包括自己。

        自己身体里流的、那一半肮脏又虚伪的血。

        一行热泪从徐香晚紧闭的眼尾处滑落,她屏息将自己淹进水里,直到克制不住的本能求生欲让她挣扎着扑出水面。

        紧抓着浴桶边缘,她大口喘息着,终于低声嘶吼发泄出来。

        见月红着眼守在门口,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真想冲进去将她家姑娘护在怀中,可最终那抬起的欲推门的手还是缓缓落下。

        她家姑娘需要自己独处的时间,她明白。

        人人都道徐崇徐郎中,才色兼备,又是世间难得的深情厚意之人。

        按照礼法,妻死,夫只需守一年丧,之后便可续弦。可徐崇替棠梨整整守了三年丧,三年来素衣淡食,不沾惹风月,不纳妾,也不续弦。

        可谁知道呢,那幅看似玉树临风痴情郎的皮子下,却藏着一颗禽兽不如狠绝的心。

        前世,丧母之后,徐香晚就被勒令关在小院里不准出府,徐崇对她闭门不见。她曾以为是自己的模样吓着了阿父,于是将自己的半张脸用厚厚的面纱遮住,“阿父,我是晚晚,我不是鬼,阿父,你见见我……”可是徐崇还是不打开那扇紧闭的门。

        她日日哭泣,蜷在角落里颤抖着,她不明白为什么曾把她当掌上明珠的阿父不肯见她,她甚至觉得是自己的错,给徐崇找理由开脱。

        后来继母入府,变本加厉地将她当作一件可消磨时光的物什摆弄、羞辱。

        徐崇对此视而不见。

        徐香晚一直以为他有难言之隐。

        之后,继母顺心诞下嫡子,才给了徐香晚一口喘息的时间。

        她以为受的苦就到这儿了,她只需要藏在自己的小院里苟延残喘下去便可时,却偶然听得继母对她欲痛下杀手,因为觉得她的存在,对身份高贵的徐府嫡子来说,是个耻辱。

        她怕了,带着见月逃出徐府,逃出金陵,却遇上了匪寇,见月为她而死,她身边再无一人。

        被裴麟救下后,她万念俱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她也曾想过报复嫡母,可是听到徐府嫡子在襁褓中的啼哭声时,她放下了手中的刀,最后在自己的小院内卑微地、如蝼蚁般自断而亡。

        在那根白绫之下,在那场熊熊烈火中变成鬼魂。

        做人时,她和阿娘一样,看不穿人心,有朝一日跌在泥里,只能任人践踏。

        做了鬼,倒是将那些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那些埋伏在黑暗里的阴谋诡计看得一清二楚。

        她才知晓,原来徐崇并没有什么她臆想的苦衷,他只是、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和贼人一起谋划夺取棠氏财产,那场所谓是天命的灵堂大火,也只不过是他们狼子野心计划中的一步而已。

        自徐香晚毁容的那刻起,她就不再是徐崇口中亲昵的囡囡了,她失去了容貌,失去了唯一可交换的价值,变成了徐府一颗可随意丢弃的废棋。

        杀她阿娘的凶手中,有她的阿父。

        而她身上流着杀母仇人的一半血。

        这令她有时厌恶极了自己。

        可在复仇之前,她不能死,她要将手中捏了再捏的刀先放下,然后挂上天真无邪的笑容,假装自己还是那朵没受过风雨的娇花。

        她蛰伏着、忍耐着、自伤着,直到有一天她有足够的力量,撕下他们的伪装,让他们的罪恶在烈阳底下燃烧成烬。

        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不知隔了多久,那扇木门终于打开了。

        徐香晚收拾好情绪,又是那个娇柔可人的小娘子。

        “姑娘。”见月赶紧背过身把眼泪抹干,笑着回头叫道。

        她不知道姑娘为何自主母逝去后便变成了这样,姑娘不说,她便不问,她只要一心一意地对姑娘好,姑娘说无论何时都要相信她,她便永远都会相信姑娘。

        徐香晚擦了一把见月圆嘟嘟的脸,无奈地笑道:“看把这小脸花的,诶见月,你是不是又圆润了些,赶明我也给你多做几身合身的衫裙。”

        “姑娘!”见月跺脚,气得笑出来。

        月夜之下,主仆二人便挽着手一同回房,一路见月还喋喋不休说着些“是姑娘喂成这样的”的话。

        内室,裴麟见徐香晚沐浴完毕,翻动了手下的一页书。

        徐香晚用干巾擦着及腰的长发,见月也在身后给她绞头发。若是冬日,这长发还可以用火炉烘干些,若夏日还用火炉烘,那流的汗便要再洗一次澡了。

        “裴麟,为何你今日不练武了?”徐香晚一边擦着,一边有些好奇地问。

        这几日来裴麟雷打不动地会在后屋练武,怎的今日就看起了兵书?

        裴麟不答。

        这便是不理她了。

        待绞干了头发,徐香晚和见月又拿着扇子扇了会儿风,快半个时辰才将头发弄干,也到了入寝的时辰。

        因今日劳神费心太多,徐香晚已很是困乏,便也没有在意裴麟不理她,只吹灭了垂纱床边的烛灯,不一会儿就酣睡了过去。

        又这般过了两日,徐香晚才发觉裴麟有些不对劲。

        他仿佛退回到了他们刚结婚的那几日,能不说话绝不说话,嘴中能蹦出几句“嗯”都屈指可数。

        给他盛的汤他不喝,给他夹的菜他挑出,和他讲话他不理,站在他面前他不看。

        徐香晚琢磨着,裴麟应该是生气了。

        可是裴麟为何生气?她一直将他放在手心捧着,也未曾出过什么纰漏啊。

        见月很害怕,“姑娘,不会是我惹姑爷生气了吧?”

        她一哆嗦,可是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连夜里都在琢磨到底哪里不妥,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徐香晚知道裴麟不会无故这样,于是和见月细细又盘查了一遍,最后想起,那日徐香晚在路上吐完回马车时裴麟僵硬撇开的脸,隐在暗处,紧抿着的嘴角。

        “姑娘,你是说姑爷嫌弃你?”见月灵机一动。

        徐香晚哑然,脸涨得通红。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徐香晚暗自恼怒,他们都相处了半个月了,难道裴麟真的是因为觉得她吐了秽物后身上有味所以嫌弃她吗?可她明明漱了口,不应该会如此,何况裴麟生病时她还给他擦了身子倒了血水呢。

        她都没有嫌弃他。

        如此这般,徐香晚便也生了些小性子。

        用膳时,徐香晚将膳食分开,自己搬到一旁的小桌,然后弱柳扶风地行礼道:“妾身远些用膳,免得郎君嫌弃。”

        入寝前,徐香晚叫来一排浩浩汤汤的女婢,将木橱里的衾被软枕都换了新的,待女婢退去,她又恭顺地道:“郎君的被褥以往妾身都亲手整理过,妾身让人换了新的,让见月替郎君铺塌,免得郎君嫌弃。”

        晨起时,徐香晚又早早起来,待裴麟醒来见徐香晚就站在塌旁,她素手一指桌上堆着的一堆小山似叠好的衣衫,微笑道:“郎君的这些衣衫都是妾身亲手所叠,妾身知道郎君嫌弃,只是眼下又来不及做一身新衣衫,怕郎君今日衣不蔽体,所以想问问郎君,这些衣衫到底要不要扔,何时扔?”

        裴麟脸色更黑了,他默然下榻,随手拿起一件衣衫便去屏风后换衣。

        见月这两日生活得很是艰难,在徐香晚和裴麟两人无声的争锋相对里战战兢兢,水生火热,夹缝生存。

        她见自家姑娘有些忿忿地转头,便心道不好,连忙冲上去将裴麟的那堆衣衫放进了衣橱,转身笑道:“姑娘,我的衣衫的确不合身了,何时给我做身新衣?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

        徐香晚点了一下见月的额头,佯装生气道:“你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

        “哪能呢姑娘,我拐的可都是内胳膊肘。”见月腆着脸贴上来。

        徐香晚被见月古灵精怪的表情弄得笑开来,也是,她怎么也是活了二十多年、经历过劫难的人了,怎么还和裴麟一般闹小孩子脾气呢。

        这么想通了,待裴麟出来了,她一把拦在裴麟面前。

        裴麟的眉毛拧得都能成结。

        见月在背后偷偷扯了下徐香晚的衣衫,生怕他们俩起正面冲突,哀求道:“姑娘”

        谁知徐香晚退后一步,向裴麟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她低垂着头,滴水玉石耳珰便在雪颈乌发间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这两日,是我不对,是我向你闹脾气了。”

        低过了头,她又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问:“裴麟,你是不是因为那日我扶树呕吐,嫌弃我,所以这些天都不理我?”

        那双眼里看似静静的,但又像是平地起了一阵龙吸水,狂风骤雨与风平浪静并存。

        良久。

        他定定地回看徐香晚,拧结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

        只听他薄唇微启道: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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