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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走四方


  张学云在我身后用力地推了一把,他自己却顺势往后倒去。再转头的时候,眼前只剩下了矗立的石碑,和八具诡异的棺材,静静地横在那里。

  而张学云,却不见了踪影。

  “学……”张了张口,我却没敢喊出声。因为就在这时,眼前的那具打开盖子的棺材,微微一晃,那具棺材盖像被无形中的一只手轻轻一推,吧嗒一声合了上去!

  学云叔他被关在了……棺材里!

  眼睛盯住那些棺材,冷汗早已经顺着脖颈流下来,凉凉的,直到后背!

  “喀嚓……”棺材群里又是一声清脆的木头碎裂声。猛地,我身子一晃,这才想起张学云刚才说的话——跑,往家跑!

  往家跑,跑回家就安全了,跑回家就能找父亲和村长来,就能……就能救学云叔。

  想到这,我恍然惊醒般,回过身闷着头就拼命朝山坡下跑去。这时候,脚下却已然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沟,细碎的全是土坷垃。

  迎面吹来的冷风从耳朵边呼啸而过,呼啦啦的声响,犹如黑暗中有人急促的喘息,近在咫尺。

  一口气从凤凰腿的梁子上连跑带跳的窜下来,直到了村北头的那条大道上之后,胸口憋着的那口气才喘了出来。

  我回头看去,凤凰腿的梁架子在夜幕中犹如一块巨大的骨头,直直地横在眼前,那骨头上,分明还有点点的磷光,飘飘摇摇,捉摸不定。

  张学云,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磷光中,和那片棺材一起,成为了黑暗的一部分。

  我站在原地,脸上已经是一片泪水,可是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地伤心,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心里,什么都没有。

  直到我我看见村口划过一道光亮,直到我听见有人喊道“在这里,快!”……直到我被人从地上抱起来,回到家,直到我看清了眼前的那个人,我的姥姥……我的心头才生生的一疼,喉咙里积攒的惊惧像点燃的爆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瘸书……他死了……”

  姥姥把我抱在怀里,任凭我的鼻涕眼泪擦了一身,而我手里,却还紧紧抓着张学云塞给我的东西。

  那个晚上,除了姥姥,我再没看见过别人,整个村子,沉浸在一片死一般的安静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然是下午了。

  眼皮沉沉地睁不开,我眯缝着眼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姥姥家的炕上。灶间“咔嗒咔嗒”拉风箱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

  我吸了吸鼻子,一股子烙饼的香味。肚子早已经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牛北,起来了?”姥姥往灶膛里扔了把柴禾,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一笑,道,“你等着,姥姥给你烙大瓤饼吃。”

  掀开锅盖,一股热气带着浓浓的面香腾了起来。姥姥拿铲子熟练地翻着锅里的饼,一手用力一掀,另一手却稳稳地摁住一夹,便将那巴掌后的金黄油亮的瓤饼铲了出来。

  用菜刀切成几块,仔仔细细地码在盘子里,姥姥一脸平静地看着我,说:“吃吧,牛北最喜欢吃大瓤饼了不是?”

  我把饼抓在手里,咬了两口,嘴里满满地嚼着。姥姥看着我吃,脸上笑着,却落下泪来。

  “姥姥……你怎么了?”我咽下嘴里的饼,凑过身去,抓着姥姥的手,问她。

  “没、没怎么……”姥姥擦了擦眼泪,摩挲着我的脸颊,说,“快吃吧,一会儿凉了,吃完了就……”

  姥姥说到这儿,却没再说下去,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命啊,都是命啊……”

  “人,最重要的就是管好自己的命,大妈你说对吗?”

  一个声音缓缓地从门外传来,我转头看去,却见外面走进一个人,瘦削的身子像生了一场大病。

  “差不多了,大妈。”那人说道,朝我微微一笑。

  “学……学云叔……”我怯怯地看着他,脑袋里却“嗡”的一声。

  昨晚,在凤凰腿后坡的棺材群里,我亲眼看见他,被关在了棺材里……可现在……

  “让娃吃完这顿饼吧,他最爱吃我做的饼。”姥姥似乎早知道了这些,脸上没有一丝涟漪。

  张学云皱了皱眉,倚在门框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我看着姥姥,半天没说出话来。许久,才把手里剩下的半块饼塞进衣兜里,平静地对张学云说:“好了,走吧。”

  张学云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姥姥牵着我的手,跟着他,一直到了村子西北头的西大窑。远远地就看见那里早已经停了一辆吉普车,车外面站了几个人,却是父亲、村长,还有六百万和于德良父子。

  我看见于在水,正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想起昨晚上看到他手里捧着磷火的样子,心里忽然就疙疙瘩瘩的。

  于在水手里拿着东西,过来跟我说:“牛北,你还回不回来?”

  我转过头去看着张学云,他却故意不看我,绕在了吉普车的另一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我摇了摇头。

  于在水把手里的东西郑重地放在我手里,那是一个砚台,是他遇鬼撞邪的时候,六百万给他求的砚台。

  他用手指蘸着唾沫,在砚上搓了搓,然后在我脑门上轻轻地点了个黑点。那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拿家里做喜饽饽用的胭脂,在额头上点红点儿。

  我把砚台放在地上,翻开衣领,把瘸书留给我的那枚铜钱摘下来,挂在了于在水的脖子上。

  “牛北,该上车了。”

  半晌,村长才拉开车门,对我说道:“上车吧。”

  我木然地爬上车,车门砰的一声被扣上,冰冷的钢板像一道厚重的墙,把我和我最亲的人,和这个村子,和我生活了十二年的童年,生生地隔了开。

  张学云坐在前面,回头看了我一眼,道:“不跟你姥姥说句话了?”

  我冷冷地盯着他,倔强地一声不吭,眼泪却不争气地早已经流了满脸。

  车发动了,窗外的一切都在飞速的后腿,父亲和姥姥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大道的尽头。

  自始至终,父亲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也没有问过他们,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跟张学云走。

  张学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边开着车,一边有意无意地说:“你不问我,怎么要带你走?”

  我不说话,从兜里掏出那半块大瓤饼来,一口一口,慢慢地咬着。

  “唉……你这孩子,跟我小时候一样,忒犟。”他轻叹了一声,自言自语似的,道,“别人叫我什么?铁指金算!指什么,算什么?那是死人嘴里掏金子的活!人活着有时辰,人死了有时辰,人做什么事都有时辰,这叫什么?这就叫命!”

  他说:“我为什么要到你们村来?因为我算出了你们村的命。昨晚上你看见那些棺材了吧,那叫‘九钉八棺’,知道你们村为什么老死人吗?就是因为它!算了,跟你说多了,你也不明白,但是,你得给我记住,你们村的命,攥在你手里了!”

  我听了这话,舌尖上钻心的一疼,一股浓稠的腥甜弥漫在嘴里。“攥在……我手里了?”

  张学云回头白了我一眼,哼了一声,道:“你以为,张权书凭什么留东西给你?”

  “你认识瘸书?”我想起昨晚上看见的那一幕,就在张学云被关在棺材里的一瞬间,我看见另一个棺材里,躺着的却正是瘸书!

  “他……他在哪儿?”

  张学云道:“我和他……也算是至交吧,想当年一起走南闯北,也有些年头,只是他这个人,脾气臭,心眼直,说走就走……”

  说到这,他像想起了什么过往的往事,突然停住了口,好一会儿,才又接着道,“算了,不说他了。牛北,我要你现在就明白一件事,从张权书送你那枚铜钱开始,你就算是一名阴阳批魂师了。从现在开始,你死也要记住,你手里头握着的是一条一条的人命。至于是积德还是行恶,那就看你自己的良心了!”

  张学云手上轻轻一打方向盘,车“吱嘎”一声停了下来,旁边的车门一开,坐上一个人来,正是昨天晚上先走的那个胖子。

  “怎么才来,我都等了大半天了!”那胖子朝张学云牢骚道,回头看到我,脸上竟是一喜,道,“牛……北?是吧,以后跟着胖叔,胖叔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说完,朝我扔过一个塑料袋来,我打开来,却是几只还热乎着的烤麻雀。

  张学云嘴上嗤嗤一笑,也不说话,下车重新摇动了车子(那种老式的绿皮的吉普车,有时候打不着火得用摇把子摇),重新开动起来。

  胖叔不知从那里翻出一盒磁带,塞进车上的放音机里,见他打开窗户,伸手把磁带盒扔了出去。

  车里缓缓响起了那首歌——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

  我吃着烤麻雀,趴在车窗上,看着路边的山和村子徐徐地在眼前划过,又想起那年和王辉一起,跟着瘸书去野鸡岭的情景。

  他们,会回来吗?

  而我,也还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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