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凤凰秘闻

　　那时候的我还不清楚一个女人衰老的含义，只以为这些年她和王辉的父亲抛却故土在外过活，受了不少罪。直到现在，我才从记忆中她那张脸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那是一种剥离骨肉的伤痛。

　　“婶儿，你去我家吧。王大爷在我家呢，咱回家吃饺子去。”我恍然想起今晚来的目的，便拉起她的手说道。

　　“好……”她有些惊愕，不过很快却又反应过来，“你先等婶儿一会儿。”

　　说着话，便转身去了黑漆漆的里屋，我怕她瞧不见，便拿手电往里照着，见她蹲在一个箱子前面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又将箱子小心翼翼地合起来。待她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绣花的荷包。

　　“走吧。”她淡淡地说。

　　一路无话。我和王辉妈妈回到家之后，发现屋子里早已经坐满了人。王明泰、于德良、于在水，甚至还有村长和六百万。大家围在炕前的火炉旁，一声不吭。

　　王辉妈妈的到来似乎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姥姥和妈妈招呼她上炕，她也不推辞，脱了鞋子上炕暖和着，手里依旧宝贝似的捏着那个绣花荷包。

　　王明泰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屋子里的热气驱散了身上所有的寒冷，似乎每个人脸上都泛着一层红光，而在这层红光中，还夹杂着些许纠结。这番阵势在我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来，恍惚间，我好像又看到了胖子拿筷子夹着一只蝎子放在我面前，说道：“吃了它。”

　　于德良的开口，打断了我的回忆。他说：“怎么都闷着，打几圈？”

　　六百万手里拿着火钩子在炉膛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回头斜了于德良一眼，说道：“敢情不是你儿子出事，还有那闲心思打麻将。”

　　于德良不乐意了，说道：“六百万你这啥意思，我儿子又不是没出过事，当年还不是老子一下一下凭着两只手从凤凰腿那个坟窝子里头挖出来的？不是我说你，正主儿都还没着急呢，你倒开始起哄了……”

　　六百万手里的火钩子“当”的一声摔在了地上，他冷着脸，骂道：“你啥意思？要不是我去跟我表弟求情，你儿子能好的了？外人啊，根儿不干净，村里的灾祸还指不定是不是你带来的呢！”

　　“六百万，你他妈的再说一遍！”于德良“腾”地站了起来。

　　“德良，够了！”村长马上开口喝道，把于德良拉下来，于德良不像是真要吵架的样子，只是脸上有些难看，气呼呼地歪过头去看电视了，不再看六百万一眼。

　　我刚从外面回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电视里哼哼呀呀地开始播放春节晚会的节目，于德良嘟囔道：“什么玩意儿，一年不如一年了！”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炉火哔哔啵啵地响着，好一会儿，才听村长大爷说：“明泰啊，你好些年没回来，可能村里的事你不了解，不是大伙儿不帮你，当年张权书带孩子走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啊。再说现在他人也下落不明，跟这事有关系的人都在这里了，你挨个问问，能帮上忙，咱肯定帮。”说完又指了指我，“你问问牛北，他是最可能知道王辉下落的人了。”

　　王明泰两只手搓了搓脸，说道：“牛北，你还记得那天你回来的时候，那个姓沈的把王辉带哪儿去了吗？”

　　他问我的这个事，算起来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前了。那天我跟胖子回来，半路却误上了沈老板的车，也就是那一天晚上，我又见到了王辉。那天晚上是一个噩梦，我亲眼见到于在水被埋在了石碑底下，胖子也被棺材吞进了地里，而沈老板和王辉……我不敢再回忆下去，几个月以来，我经常在问自己，如果那天没有跟着胖子回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他们都不会死。

　　“我记不得了。”我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转头问于德良，“于大爷，那天你也在场。你应该知道王辉的下落吧？”

　　“哦，我是……不过……那天我也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于德良支吾着，忙摆手道。“都过去这么些天了，我哪儿能记得那么多，要我说，牛北你就应该去找张学云，说不定能打听到什么。哎，我跟你说个事，那个胖子和沈老板，忒不地道哩，我都是被沈老板骗了去，差点丢了老命……”

　　“瞎扯，要说你能被人骗，大伙儿哪个会相信？谁不知道于大老板花花肠子十八道弯，能骗你的人怕是还没生出来哩！”

　　六百万撇了撇嘴，调侃道。他这一说，大伙都笑出声来。于德良吃了一憋，脸上挂不住，便嚷道：“六百万，我哪里得罪你了，你怎么总跟我对着干？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了，当时……我是收了沈老板的好处的……”

　　“哦？还有这事？”所有人的脸上不免一愣，齐刷刷地看向他。

　　于德良点了根烟，叼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的火光一亮一暗，像他沉重而缓慢的呼吸。

　　“我承包石灰窑也有好几年了，开始还赚了些钱，说句不吹牛的话，咱村哪家敢跟老子比钱多？那年我承包期满，本以为下一期村长是铁定不会再承包给我的，没想到最后还是归到了我手里。可以后我就走了背字儿，石灰窑的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现在也就是勉强维持着吧，饿不死，也富不了。你们别以为我整天风风光光，被人一口一个‘于老板’的叫着，我几斤几两自己清楚……”

　　于德良把最后一口烟咽进肚子里，拿火钩把炉子的铁盖挑开，“噗”的一声，便把烟蒂吐进了炉膛里。

　　“村长，你可还记得，那年派出所里来人调查戏班死人的事？”于德良转头看向村长。

　　“嗯，他们来的挺着急，跟捅了马蜂窝一样。”村长说道。

　　“是我让他们来的。”于德良缓缓道，脸上平静的看不出一点涟漪。恍惚间，我甚至在他的神情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张学云，他也总是这般不惊不喜的表情。

　　“哦？”村长的脸色突然变的很难看。

　　于德良缓缓道：“在这之前，如果我没遇到那个人，兴许我还不会想到这茬儿去。那年我去外地收一笔石灰款，遇到一个奇人，这人玩石头，也懂石头。只要他看过的地方，哪里出石英，哪里出花岗，一瞧一个准。这个人还会赌石头，听说他手里不少上好的鸡血石货，经他转手的石头，每块少说卖个几万块……”

　　“还有这么厉害的先生？”在座的有不相信的，不免开口疑问道。

　　于德良说：“是不是先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眼睛毒，心也狠，在当地是出了名的。那个地方也出货，叫什么……什么来着？”

　　“野鸡岭？”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

　　于德良恍然应道：“对对对，就是野鸡岭！”说完又满脸疑问地盯着我，“你咋知道的？”

　　“那个人自称沈老板，开了一家赌石店叫做‘品石轩’，以前不是野鸡岭的人，是后来野鸡岭出了鸡血石矿，他才搬去的。”我顿了顿，眼睛看向王明泰和他媳妇儿，又说道，“就是他救了王辉的命……”

　　王明泰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我，又盯着于德良，半晌才开口吐出话来：“于德良，是、是你和那个沈老板合伙……害了我儿子？”

　　于德良瞥了他一眼，说道：“他有没有害你儿子，我不知道，我只求财，不害命。”

　　相比之下，村长倒是冷静多了。见他琢磨了一会儿，便问于德良道：“照你的意思，报案的事是他指使你做的？”

　　“是。”于德良回答得很干脆，“我请他来过村里看矿脉，他跟我说，凤凰腿原本是一条好脉，你想‘凤凰腿’这名字，老祖宗传下来的，凤凰身上的东西，还能差的了哪儿去？可这条好脉却被咱村的老槐树给钉住了。原本我开矿烧窑，这条脉虽然气运不足，可保我发几年财也绰绰有余，可谁知道戏班子闹出了人命，老槐树借了这道怨气，直接把凤凰腿的气脉钉死了！”

　　“老槐树……还有这事？”这回惊叫的却是六百万，老槐树对于他来说，可是有莫大的恩怨。

　　于德良点头道：“原本我不太相信他说的，直到那天晚上我看到二婶院子里的那场戏，直到我家在水在凤凰腿遇上了鬼打墙之后，石灰窑的生意就越来越差，最后我不得不再去找他。”

　　“他说什么了？”村长问道。

　　于德良抬起头来，看着我和王明泰，一字一顿地说：“他说，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村长愣道，“这什么意思？”

　　于德良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再后来我去找他，就找不到了。直到那天一大早，我在窑里看活儿，就看到沈老板从一辆车上跳下来，让我准备东西，晚上带在水去凤凰腿等他。他说，时间到了。”

　　“再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于德良又点了根烟，慢慢抽着。

　　在座的所有人，都在沉默着，各自心里琢磨着他这番话里的意思。于德良说的，显然是我和胖子回来的那天晚上，和沈老板他们在凤凰腿遇到的事。可我对于后来的记忆，却是空白的一无所知。

　　从一开始，父亲就没有说一句话。他一直在看着我，像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疑惑，又看到了担忧，和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最后，父亲才问我：“你想不想知道，那天你回来之后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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