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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章 采风


  (明天出发去云南,最近很累也很忙,对于高潮部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火车三天无法更新,我贴的是周德东的短篇,每日一篇,调味品,很恐怖。去云南当做采风,对小说也有很大的好处,对于我来说,如何漂亮的写好他才是最关键的,特此说明。给我点时间吧。)

  (看到这章的同学,请果断跳到目录,从八十六章《出发》开始看。之后的采风全是旅游之时凑字数的,不用看)

  我的童年很压抑。

  黑龙镇绝大部分时间都停电,天黑后,星星点点的油灯就亮起来。那时候,我和伙伴们在外面的泥土中玩得正起劲,满头是汗,就传来母亲尖尖的叫声:“东子!———睡觉!———”

  想起那遥远的情景,幸福,而且悲伤。

  回到家,家里黑糊糊的,为了不让蚊子飞进来,家里人早早吹了灯,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节省灯油。

  漫长的黑暗培养了我超凡的想像力。

  我躺在黑暗中,静静地聆听。

  窝里的鸡挤在一起,它们站着睡觉。好像谁踩了谁的脚,偶尔有一声含糊地嘀咕。

  懒懒的猪在圈里“吭哧”。

  无精打采的狗吠。

  酸菜缸里的水冒了一个泡。

  什么昆虫在窗子上扑翅。

  房檩好像不堪重压,“吱呀”,呻吟了一声。

  哪个邻居家传来清晰的呼噜声。

  一个遥远的人喊了一句什么……

  我长到7岁的时候,一天晚上,我在家里的一只箱子里翻出了很多陈年照片,在油灯下看。

  油灯在黑暗的重围中疲倦地眨着眼,灯油味刺鼻子。

  大多是一些黑白的老照片,已经泛黄,上面的人我都不认识。照片里的年代,地点,人物,衣服,表情……十分老旧。

  “这是你爷。”我妈说。

  照片上的老头穿着一身黑衣黑裤,正襟危坐,一脸死板。

  “这不是我爷啊?”

  我妈想了想,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对我说。我爸插嘴说:“这是你亲爷。”

  我似懂非懂,继续翻下去。

  我妈又指着一张照片说:“这是你姥爷和你姥娘。”

  照片上的姥爷和姥娘同样穿着黑衣黑裤,神色严厉、冷酷,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或者是父母做了什么错事。

  他们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了,我一面都没见过。

  我害怕他们的眼睛。

  他们结婚时就是这样的眼神吗?当时我这样想。

  “这是谁呀?”

  我指着一张照片问我妈。照片上是一个老太太,长相和神态跟姥娘有点像。

  “这是……你姥爷的表妹。”我妈说完,转头问我爸:“东子应该叫她什么?”

  我爸想了想,不确定地说:“叫姑姥吧?”

  黑龙镇的人不流动,不是血亲就是姻亲,远远近近的亲戚像树的根须一样,像姑姥这样的亲戚,实际上已经淡如水。

  我家之所以有姑姥的照片,是因为乡下人有收集照片的习惯,亲戚的朋友的邻居的,密密麻麻镶满一相框,挂在墙上,当摆设。

  我端详着照片上的姑姥,忽然感觉这个老太太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有个老太太,曾经在供销社门口,给过我一根冰棍。当时,她的冰棍没有卖完,天却下雨了,不可能有人买她的冰棍了……不是她。

  过年时,来了跑旱船的,锣鼓点敲得欢天喜地。我往人群里钻,不小心撞了一个老太太,她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是她。

  我发烧了,半夜里我爸背我去卫生院打针,走在黑糊糊的走廊里,路过一个病房的门,我看见脏兮兮的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面色苍白,双眼充满绝望和哀伤。护士说,她要死了……不是她。

  我努力地想,终于没有想起来。

  那应该是一个很久远的记忆了,她曾经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我7年的生命里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镜头,我无法捕捉到她……

  “姑姥现在在哪儿?”我问。

  “她早死了。”

  “可是,我见过她呀!”

  我妈愣了一下,说:“你在哪里见过她?”

  “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我肯定见过她。”

  我妈看了看我爸,又看了看我,说:“小孩子不要胡说。”

  夜里,我在黑暗中听见我爸我妈在低声说着什么。他们以为我睡着了。

  我迷迷糊糊,感觉他们的声音极其诡秘。我听出来,他们好像在说我。

  远方,有一个小孩隐隐约约在哭,哭得极其缓慢,极其悲惨,肯定不仅仅是找不到家了的问题。

  前面说了,我出生时是正午,向日葵金灿灿开放。

  在我出生前大约半小时,我妈正在炕上爹一声娘一声地叫,有个人坐在我家门口嚎啕大哭。

  是个疯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他大约30多岁,满脸灰尘。他穿一身破败的棉袄棉裤,里面是空的,连个背心都没有。光着脚,脚上都是皴。

  他哭得十分凄惨,好像有一个大悲剧就要上演一样。

  三两个过路的人站在他旁边看热闹。

  接生婆悄悄对我爸说,这件事有点晦气。

  我爸却不在乎:“一个疯子,别理他。”

  邻居家有个少年放狗去咬疯子。

  狗是势利眼,一条狗冲上去,左邻右舍的狗都冲上去了,看热闹的几个人惊惶逃开,而那疯子继续嚎哭,连眼睛都不睁。

  奇怪的是,那几条狗并不理疯子,而是猛扑那几个逃跑的人。直到那几个人跑远,它们才折回来,围住了疯子。

  你咬棉袄,我咬棉裤,疯子被拽倒在地,腾起一片尘土。

  他爬起来,脸上就有了血,他哭得更惨烈了。

  狗的狂吠,人的哭嚎,搅和在一起,那一定很揪心。

  终于,少年的家长看见了这一幕,大声喊道:“快把狗叫回来,一会儿出人命了!”

  少年这才跑过去,把几条狗弄了回来。

  那干枯的号啕声一直响在窗外。

  正午的植物都蔫蔫的,无言地倾听。

  我出生时,听说不是很顺利,接生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拽出来。我弱弱地哭着,接生婆忙活着为我剪脐带,洗血水。

  那一刻太紧张了,谁都没注意到疯子的哭声什么时候停止了。朝窗外看去,他已经蹒跚着离开。

  三个小时后,有个老太太走进了我的家。

  那时,完成了任务的接生婆已经走了。我躺在了“悠车”里(东北四大怪之一:生个孩子吊起来)。我妈倦倦地睡过去了。

  这个老太太就是“姑姥”,她本名叫李香枝,就住在我家后面。

  她成了我的“踩生人”。

  我家那儿有一种说法:一个孩子出生后,第一个来串门的人就是这个孩子的“踩生人”,据说这孩子的长相、性格和命运保准像他或她。

  谁知道冥冥中“踩生人”跟这个孩子之间有什么黑暗的关系。

  据说,李香枝年轻时就成了寡妇,再没有结婚。

  不过,她的房门虚掩了一辈子。

  我只想知道,难道我的一辈子会有她那么多机会?老天在我经历一切一切之前,缄口不语。

  有一点她跟我很巧合:她最爱讲吓人的故事,满肚子都是。

  黑龙镇流传着很多吓人的故事,绝大多数发源于她。

  我听大人讲过一些,现在都记着,那绝不是《聊斋志异》、《子不语》、《镜花缘》、《搜神记》上的故事。我想,那都是李香枝“原创”的。

  (我有个故事叫《看不见的女婿》,就在这套书里的哪一本上,据说最早就是她讲出来的。)

  她并不知道我出生,她是来我家串门,进了门她才知道妈妈已经生下了。

  当时,我爸在外屋为我妈做饭,小米粥拌红糖,还有煮鸡蛋。当时我妈睡着。

  “隋景云生了。”我爸说。他的声音很大,因为李香枝的耳朵有点背。

  我妈叫隋景云。

  “生啦?男孩女孩?”耳朵背的人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大。她以为别人听不到。

  “男孩。”

  “我看看!”

  李香枝一边说一边挪着碎步进了里屋。

  她进了里屋,很快就出来了。从时间上看,她可能仅仅是凑近襁褓看了我一眼。

  爸爸一边盛粥一边大声说:“你进去坐吧。”

  “我回去了。你好好伺候隋景云吧。”

  她走到门口回头大声补充了一句:“周羡春,你家小孩的眼睛黑亮黑亮的,还看我呢!”

  这是我爸听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晚上,她就一命归西了。

  那天晚上停电。她侄女松生从外地来看她,住在她家。松生是黑龙江农业大学的学生。李香枝死时,正和松生在炕上说话……

  李香枝的身子骨本来挺硬朗,看上去再活十年八年都没事。她的死引起了黑龙人的许多慨叹,关于生和死。

  我长大后,见过一次松生,那是1990年的事,我退伍回到了黑龙镇。她对我讲了一些李香枝死前的一些细节。

  她说,当时李香枝还说到了我:“老周家那个小孩的眼睛黑亮黑亮的,还看我呢!”

  在李香枝死前大约半个小时,松生听见窗外有人笑了一声,吓了一大跳。

  那笑不是造出来的,就像一阵风吹起浪花,自然而然,就像突然遇到一件喜事,情不自禁地爆发了出来。

  松生小声问:“姑,谁在窗外笑?”

  李香枝看看她,大声问:“你说什么?”

  窗外的人又笑起来,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她可以听得见,而李香枝却听不见。

  “有人在笑……”她害怕了。

  “有人在叫?”李香枝的声音更大了。

  窗外的人通过李香枝的话,肯定能判断出松生说了什么,甚至能判断出她害怕的程度,他又笑了起来,声音还是不大不小,轻轻的。

  松生的双腿都软了,她全部的支柱就是李香枝了,她紧紧靠在李香枝的身上,不再说话,盯着黑糊糊的窗户看。

  她没想到,李香枝的脑袋软塌塌地垂下来,有气无力地说:“我怎么这么困呢……”

  松生仍然盯着窗外,小声说:“姑,那你就躺下睡吧。”

  李香枝没有动,她的脑袋实实地压在了松生的肩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那笑声消失了。或者,那笑的人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

  过了一会儿,松生感到有点不对头,轻轻动了动肩,叫了声:“姑……”

  李香枝直撅撅地摔倒在炕上,像一根干木头。

  松生一下就跳起来,踉跄着跑出屋:“来人啊!———”

  一个人影儿从院子里慢腾腾走出去,他穿着一身破败的棉袄棉裤。

  李香枝死于脑血栓。

  李香枝死于我出生的当天,这完全是巧合。

  我想,我死的时候,也一定有无数的人出生,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直到今天也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我看她的照片会感到那么熟悉?

  我知道,读者只会对恐怖故事的情节感到害怕,而不会对另一个人的恐惧产生恐惧。

  但是,我恐惧,这感觉就像装在我鞋子里的一颗石子,一直悄悄地磨砺着我,啃噬着我,诅咒着我。

  我必须把它倒出来。

  而且,你千万别断言这种事跟你毫无关系。辩证法观点:事物是普遍联系的。

  我只见过李香枝一面。

  在我出生之后几小时,在她临死之前几小时。

  她伸头看了襁褓里的我一眼,也许,她还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或者是我对她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这个就只有当年我家墙上的那面镜子知道了。不过那镜子已经碎了。

  我和她,在生与死的门前,擦肩而过,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我和她,各走各的路。

  就一眼。

  多少年过去了,我竟然清晰地记着这个人的长相。

  就如同,你闭上眼睛想自己,你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你自己的模糊影像,这影像很熟悉,但是你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个模糊的你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定格在你脑海里的,或者是无数次看镜子、看照片、看录像的记忆总和?

  那么,现在李香枝是不是也记着我的长相呢?

  我觉得这是她留下来的一个最恐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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