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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空文上师


  “一首怀古之诗,葬送一朝帝业。可惜?可恨?可叹?可悲?十数年来,我、空贤、空烈,皆在这缥缈峰空明寺中。当然还有一人,你们的国师天胤,大部分时间也客居于此。你说我是该恨他,还是感激他呢?”

  蜿蜒古道之上,走在前方的人,白衣袈裟飘动,面容在在暗夜之中阴晴不定,口中之言,却仿佛饱含了一世沧桑。

  居后之人,一袭黑衣,气度不凡,闻得僧人之言,长叹道:“不曾想你我二人还有相见之日,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杨兄,杨大人,昔年宁康一别,至今已近二十载,人事全非,令人唏嘘不已。杨兄忠肝义胆,胡某佩服,更是惭愧。”

  空能和尚与黑衣首领,原来二人却是旧识。走在最后的三名黑衣人闻言,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震惊的神色,这么多年来,首领尚是第一次自称“胡某”,他们以为,首领早就把自己的姓名忘了。

  “胡兄,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当年风云变幻,朝夕莫测,又有谁能预料到最终的结局?成王败寇,自古皆然,空文上师都能放下,何况是我呢?”

  “空文上师?空文上师?莫非是……”黑衣首领惊问道。

  空能点了点头,脸上自然而然浮现出崇慕尊敬的神色。

  黑衣首领喃喃道:“他果然尚在人世间。国师是否早已知晓此事?”

  空能叹道:“若非如此,我们又岂能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安然度过这段风雨飘摇的岁月呢?”

  黑衣首领愣了许久,突然冷冷道:“国师是国师,我是我,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职责。杨兄既知我如今的身份,自当明白这些年我在查什么、找什么。作为帝国钦犯,你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更加堂而皇之地向我宣告他的下落,你以为我是不会还是不敢擒下你们?”

  空能闻言,并未有任何激烈反应,而是口宣佛号:“善哉!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既然寻到此处,问起此事,贫僧自当如实相告。至于抓人,那大可不必。”

  “不必?莫非你要我请示圣上,看是否有必要抓捕你们?”黑衣首领的语气更加冰冷。

  空能摇摇头道:“你错了,其实在你心中,你真的希望找到我们吗?我看未必吧。如果此时此刻,你的圣上下令处斩我与空文上师,你是会选择杀人还是救人呢?”

  黑衣首领怔了一怔,却是默然无语。

  此时,眼前景色一变,山林尽处,别有洞天。稻田、菜地、茅屋、牛棚,普普通通的农家院落,突兀地出现在黑衣首领的面前。

  空能别过身子,垂手静静站在一旁。院落中,茅屋的房门缓缓而开。只见一名中年僧人,年届不惑,身上袈裟非黑非白,而是黑白各半,俊朗的面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睿智的双眼之中,却是看穿红尘宿命的一派淡然。

  黑衣首领直直望着中年僧人,神情数度变幻,良久,却是突然屈膝跪下,拜倒在地。

  “晚辈兵科给事中胡瀛、巡天卫密侦所指挥使孤影,携巡天卫密探黄泉、斜月、暗香,拜见上师!”

  三名黑衣人不明就里,亦跟着首领倒头便拜,但听闻此言,却是大为讶异。要知黑衣首领本名“胡瀛”,加入巡天卫后蒙天子恩赐名号“孤影”,十数年来,便从未再提起本名,如今却是主动报上两个称谓,着实令人费解。至于兵科给事中一职,不过是从七品的小官而已,孤影担任这项职务的时间,需要追溯到十九年前的文和二年,已属前朝旧事,不知他为何要在此时特别提出来。但无论如何,眼前这名气度不凡的僧人,必定有着非同小可的来历,才会令黑衣首领做出诸多不一般的举动,他,会是谁呢?

  “诸位施主请起,空文愧不敢当。”

  中年僧人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富有磁性的声音令人心生好感,却又在隐隐约约中,透露出一股不容拒绝的魔力。

  黑衣首领再行跪叩,口中朗声答道:“孤影谨遵上师法旨。”随即起身,恭谨地站在空文和尚右边下首,静默不言,其他黑衣人亦步亦趋,心中疑云更盛。

  空文望着孤影,眼神之中一派柔和,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追思,半晌后才哑然失笑道:“若空文所记不差,施主应是文和二年进士,授兵科给事中,生而发白、弥月乃黑的奇人。空明大师曾有评曰,‘初生白发者,一世安邦才’,命理之机,玄之又玄,果有定数。贫僧观施主清德正学,宽厚温恭,洞察细微不失明断,机敏过人不亏大节,待眼前事了,自当回归朝堂之上,将来位列三公、贵不可言,纵使名垂千古亦可期也!”

  黄泉等三人,闻得这名空文和尚对孤影的极高称许,皆面露喜色,孤影却是悚然一惊,心头突然闪过一种恐怖的可能性,当即沉声道:“上师谬赞,晚辈不过一名庸人,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其余从不敢多思也!”

  空文点点头道:“说得好。但空文亦有一事请教施主,不知这‘忠’字该如何解释?”

  孤影心想果然来了,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略一思索,朗声答道:“‘忠’者,心持定见,不偏不倚,守天道而行人事,奉君命而济苍生,仅此而已。”

  空文又问道:“何为天道?”

  孤影答曰:“上天有好生之德,损有余而补不足,所谓兴衰更替,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凡夫俗子,如何能测天机?唯能随心而动,顺势而为,此即天道。”

  空文突然脸色一沉,冷冷说道:“世皆知忠臣孝子乃方孟荀、铁怀英,莫非其人乃逆天之徒乎?李景龙奸吝小人,只懂见风使舵卖主求荣,莫非其人乃顺天英豪乎?施主言之凿凿,顺天顺势,然置君臣忠义于何地乎?!”

  孤影微微摇头,喟然叹道:“天道更迭之际,有英雄、奸雄、庸人、小人也。夫英雄者,坚若磐石,韧如蒲丝,挽狂澜于既倒,斧钺加身不移其志,虽九死其犹未悔,此一等人也,然人力难阻天意,奈何?奸雄者,有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心,不为道德礼法所约束,行常人不敢为之事,天时一至,不惜豁命搏击,成就大业,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至于流芳百世抑或遗臭万年,但留与人评说,又奈何?祸福当前,庸人明哲保身,随波逐流,不能雪中送炭,但亦不为落井下石之事;小人蝇营狗苟,唯利是图,见风使舵,首鼠两端,最为天下人所不齿,然纵观古今,此类人物又有何时被杀尽灭绝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天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亦是天道,英雄救世、奸雄乱世、庸人无为、小人作恶,皆为天道。区别只在于,今生来世果报不同也!李景龙名门之后,人物风流,举国上下,无不加誉,二十年前,号称当朝第一公忠体国之士,当其时也,谁人非之?然而后来北兵压境,危难关头,第一个打开城门卖主求荣的,不也正是这位李大忠臣么?为人君者,尚有失察枉纵之刻,对于这一切,上师,岂无过耶?”

  空文面露愠怒之色,不悦道:“任施主舌粲莲花,终究难消侍奉二主之嫌。汝乃文和进士,非玄业出身,若不能拨乱反正,千秋万代后,也免不了一句‘奸臣’骂名,岂非有损祖上清誉?今日施主有缘来此,实乃天意,亦是佛祖所赐立地成佛救赎重生之机。天下人皆以为真龙已逝,祸龙方可窃国。如今真龙在此,施主还不幡然醒悟么?”

  孤影至此已然完全确定心中所想,蓦然抬首,目射坚定之光,望着空文诚恳地说道:“上师遭遇,晚辈深感痛惜,方才言语,亦多有得罪。若上师欲取晚辈项上人头一泄其愤,晚辈自当引颈受戮、绝无怨言。”

  黄泉等人闻言大惊,忙出声道:“大哥不可!”

  孤影摆摆手,止住其言,继续说道:“然而兵连祸结、生灵涂炭,无论谁胜谁负,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孤影当年没有勇气去做英雄,今日也只能继续当一个庸者。上师法旨,请恕晚辈不能听从!”

  空文悲怒交集,仰天长笑道:“好!好!好!难道当年祸龙兴兵,就不是生灵涂染了吗?龙柏自问,待其不薄,纵使两军交战之时,亦传令众将士,不得伤其性命。然而最后,他又是如何回报我的?逃得过大火,却逃不过宿命;逃得了一人,却逃不了千千万万死在祸龙屠刀之下的无辜亡魂。龙柏对不起那些因我而死之人,但龙熙,他更对不起我!”

  霎时之间,茅草屋外,气氛骤冷,山风呼啸之时,空文和尚俊朗的面容上却是一片狰狞,尤为可怖,摄人心魄的杀意弥散天地之间,雷霆之怒,一触即发。

  庞大压力之下,黄泉、斜月、暗香惊觉,自己竟难以昂首正视空文,挑眼望向旁边始终一言不发的空能,内心暗自戒备,决意无论如何也要杀出血路,保护好似乎已不准备做任何反抗的孤影。

  孤影用恳切的口吻说道:“今上自是对不起上师,然天下大势已定,上师何苦再渡红尘,惹来那一身纷扰?无论如何,当今四海承平,百姓安居乐业,无人愿意再受战火侵袭。孤影愿以一己残躯,代今上赎罪,任凭上师处置。还请上师收回那可怕的执念吧!”

  空文冷笑之中,滔天怒火愈来愈盛:“执念?何谓执念?你就那么笃定,我不会杀你么?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只懂得讲仁义道德的傻瓜么?二十年的梦魇,终于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背叛之人,唯有一字——杀!”

  “杀”字一出,率先动手的并非空文、空能,亦非黄泉、斜月,而是那个始终一副逆来顺受任凭宰割模样之人——孤影!

  只见孤影掌中寒芒乍现,竟是一柄薄如蝉翼锋利无匹的宝剑,剑光去势迅疾,若蛟龙飞天,顷刻间已然逼近空文胸前。空文却是不危不避,不动如山,脸上带着一丝讶异,仿佛完全没有料到孤影的举动一般。

  孤影咬咬牙,掌劲一摧,宝剑竟然毫不费力地刺入空文身躯。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空文缓缓倒下,气息奄奄,勉力盯了孤影最后一眼,下一刻,已是含恨而终!

  空能走到空文跌落的尸身前,却未对孤影发动任何攻击,而是高宣一声佛号,口中言语,不知是问向孤影还是空文:“阿弥陀佛!求仁得仁,这样的结果,是你想要的吗?”

  孤影惨然一笑,猛地跪倒在空文身前,正式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高声疾呼道:“臣胡瀛,万死难赎弑君之罪。若有来生,再报陛下知遇之恩!”

  言毕,横剑往自己颈部抹去,只见寒光一闪,黄泉等人欲救已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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