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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寂寞


  壶中茶续了一壶又一壶,湛若水百无聊赖地抬起头,看看二楼那处雅间紧闭的房门,郁郁地低头,往嘴里又倒了一杯茶。

  苏贵妃低声道:“没吵起来,已是极好的了,这时候越长,想是他们谈得越好,这么些年了,倒是少有这样的时候这样的事,今日原是将错就错,竟成了大好事了。”

  湛若水懒懒洋洋继续给自己倒茶。

  当人臣的谁不希望帝后和睦,后宫一片和谐来着呢,可你们这一对夫妻要长聊,怎么不回家里去,我可是个宰相,日理万机,哪有那么多空,坐在这里给你们守门啊。

  “先生若是有事,不如……”

  “没事,没事,我们一起等着。”湛若水摇摇头,这个时候,再大的事能比里头二位更大吗?即然倒霉撞上了,他就不能装不知道,虽说现在里头静悄悄什么事也没有,可谁知下一刻会不会就打起来呢?又是在这闹市之上,民间之地,哪怕只是有万一的可能,自己也得守在这里随时准备应变啊。

  只希望里头两位顾及一下现实情况,不管是吵架还是长谈都不要太投入,赶紧回去,管你们关起宫门来,是不是要打破天呢,再这么僵下去……

  湛若水往外看了一眼又一眼,当着苏贵妃倒也并不强撑什么高人气度,宰相气派,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愁眉苦脸。

  这里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能开这奢华大酒楼的谁没个背后撑腰的,能在这酒楼进进出出的,还能少得了富贵中人。这样强行清场,驱客,还封了酒楼不让人进,早就引来满街侧目,虽说有禁中侍卫们的腰牌,看似挡住了许多麻烦。但另一方面,也就自然引来各方注意。这段时间下来,京中各处衙门都有人过来观察情况发展,各方权贵也都派了人来打探消息,满街的人,也都冲着这边指指点点呢。

  京里权贵,没有一个是傻子,皇帝喜欢私游出宫也不是什么新鲜故事,禁中侍卫们一出头。怕是立刻有人产生联想了,再加上近日的废后风波,刚刚在这条街发生的国戚与重臣的大碰撞……更不知会让人生出多少想法来。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官员们按各自的圈子凑在一起。猜测发生什么事了。

  基本上皇帝微服是**不离十了,只是为什么事忽然冲入那酒楼,如此大张旗鼓地封楼赶人,那就不知道了。

  根据回报,皇帝应该还在那酒楼里头啊……

  这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在犹豫,是前来见驾,还是装糊涂当不知道。又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安排,一定要盯紧这家酒楼进出的人。必要查出皇帝弄这么一出的深意。眼下朝中废后风波方兴,随时就是一场大政争,就是一次官员的大洗牌,这个时候,与皇帝有关的任何小事,都不能放过啊。何况是如此一反常态之事。

  于是这酒楼外,聚着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前后左右的酒楼客栈高楼的单间,都被各色人等飞速包下,以便对这边进行观察。

  甚至有几个官员。直接就上前跟侍卫们搭讪。

  幸好侍卫们颇为尽职,对谁都无可奉告,也不许人靠近酒楼。还把四下的门窗守得牢牢的,旁的人再能打探,也最多就是问出吴王和湛若水的相貌,推断出不止有皇帝,还有宰相在这里,再打听出,吴王闯进的那间雅室是只有两个相貌清俊的书生,别的,也就问不出什么了。

  但那么多人在外头探头探脑,总是不妥,万一让人瞄到苏贵妃或是皇后,偏又有人能认出来,就更不得了了。

  皇帝微服私访,那是闲趣,最多让言官叨叨几句,皇后拉着怀孕的贵妃出来……这是何等的大丑闻,万一帝后再一言不合闹起来……

  湛若水越想越发愁,以茶当酒,灌了满肚子,抬头望着楼上那处房门的表情,都越来越哀怨了。

  苏贵妃倒是不焦不燥。她不过是个小女人,朝中的风波,皇家的体面,百官的心思盘算,她不懂,也不想懂,这些东西,从来不是她需要考虑的。在她心里,那两个人好了,她自然也好了。只要那两个人,自己不找别扭,不闹事,又还有什么风波,什么事,能真的叫他们发愁。

  所以,那楼上的安静越是长久,她越是安心。

  以前她们两个,可是从不曾单独在一起安静地待这么久的,多好,早就该如此了。

  楼上一室寂然。吴王和萧清商都不知道楼下两人,一个心焦一安然,也不曾注意楼外长街那异乎寻常的喧嚣。

  或许这个时候,便是真的泰山崩于侧,也不能让他们浪费时间,去多看一眼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吴王忽然轻轻地道:“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厉害,最莫测高深的人,到现在才知道,其实骨子里,你不过是个痴人傻人,处处碰壁,却依旧固执不改。”

  萧清商一挑眉,英华灿然:“我不过是做我自己喜欢的事罢了,所行为所愿,本就是天下第一痛快之事,只不过,我之所愿,与世人不尽相同,世人不能知我,反倒以我为愚,李旭……”她眯了眯眼,眼中有危险的光芒闪烁如刀锋“倒轮到你来可怜我!”

  吴王仿佛一点也不感觉不到她的不快,只低声道:“你为她们做了这么多……”

  萧清商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那又如何,做了这么多,我也并不是什么好人。我只是不喜欢我的人死于那些莫名其妙的人与事,所以,除了亲人,我很少让人亲近我,而一旦接纳了某些人,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们拥有自保之力……但就算这样,我为的还是我自己高兴,我自己痛快……”

  “所以,不管是做萧家的小姐,还是吴国的皇后。你身边的人都远比正常应该拥有的要少。所以,虽然你在萧家拥有极高权力,但你从不直接掌握控制那些人与事,大多的时候,你只是提出建议,下令的,执行的,其实都是你的父兄,而做为大吴国的皇后……”吴王神色莫测。做为吴国的皇后,萧清商的表现,可算是完全的不作为了。

  这一次,被吴王打断了话头。萧清商本来微微的不耐,隐隐的怒气,反而在吴王那奇特的表情与语气下,悄然散去了。她微微蹙眉,忽然不想再争执下去,只淡淡微笑,淡淡言语“生死杀伐,毁灭别离,人生凄凉之事太多。冷心冷情些,也没有什么不好,是吗?”

  吴王看着他,目光深深,久久无语。她总是这样轻言浅笑,仿佛这身在万丈红尘最繁华处。却又远离一切的人生,不过只是最微不足道的选择。除了至亲无法选择之外,她的生命,与任何人都隔得那么远。同自己的夫妻缘,是为了她那莫名其妙的誓言。心愿,对苏贵妃的善意,是因为一份愧疚之心。接受了仅仅十几个丫头,这也是因为,以她的地位,身边不能完全没有人,纵然如此,她也倾力造就了那十几个女子,尽她的一切可能,保护了她们的平安。

  除此之外,她其实什么也没有。

  在萧家的超然地位是实,但绝对权力,其实是虚的,她自己不去掌握权力,不去亲近得力下属,一切都借父兄行事,哪一天父兄抛开了她,她在萧家的一切权威,就会立刻灰飞烟灭。于于大吴国皇后……其实除了个虚名之外,除了皇后的空头尊贵之外,又还有什么,她的命令,其实也就在凤仪宫那个小圈子里才有绝对的效力罢了。

  仿佛看出他想的是什么,萧清商笑了起来,自今日相见以来,第一次,她的笑容沉静而温和:“得失成败,不在旁人眼中,而在自己心里,各取所需,我从来不觉得我吃了亏。其实,我很幸运。我的亲人始终信我护我,没有猜忌防备伤害我,而你……”

  她依然,只是笑。

  猜忌与防备自然是有的。这世上,又有谁天生就该全心相信谁,维护谁。做为一个君王,对着自己这样强势而又神秘的女子以及背后富可敌国的外戚,没有猜忌与防备才是失职,但他从未因为这些,而刻意打击陷害,更没有搞什么敲打平衡削弱。

  自己锁居凤仪宫,是自己的选择,萧家不入朝堂,是最初的约定,不管他心里有多少顾忌,但他确实并没有做过任何主动伤害她与萧家的事。相比前生某些人……这一世遇上这个人,确实还算是幸运吧。

  她们之间,一开始就如谈生意一般定好的契约,就是一场买卖,**裸,但公平公正毫无欺侮,且双方的人品都不错,就这么相敬如冰地彼此不违约,比起前尘往事里,海誓山盟转眼成空,轻怜蜜爱化为仇寇,实在是好太多太多了。

  她这样安静地微笑着,他的声音便那样安静地响起来。

  并不响亮,却沉沉发自与心,并不低沉,却听来每一个字都很轻,却沉得能让人心都跟着震动。那样安静的房间,因这声音响起,竟愈发显得宁静了。

  “我一直觉得,我大概不算一个合格的皇帝,哪怕打了这么多年仗,杀了那么多人,我也没法对一些事,觉得理所当然。不管多少回,曾经一起走过来的兄弟战死,我总是伤心得厉害,别看在人前威风凛凛,人后,多少回喝醉了痛哭流涕,就想着,要是能让大家都活着,要是大家能平平安安的,我才不争这天下,我才不打了一场又一场……”多少往事,多少艰难,都只在这低沉而遥远的声音里。

  这是他永远不会对人说起的真相,哪怕是苏贵妃,哪怕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妞儿,哪怕他烦闷痛苦时,也会找她倾吐,但这些话,依旧不会对她说出一个字。

  他是开国之主,他是平定乱世,造福天下的英雄,他是许多百姓,战士心中半神般的人物,他奇迹般崛起,旋风般席卷天下的故事,是最动人的传奇,人们看到的。永远是他的一个个胜仗,一次次成功,而不会过多再意,那堆山填海,无边无际的尸体。谁会知道第一次杀人时,他几天几夜不能入睡,多年后,他依旧会在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噩梦中一次次醒来。世人只知道,每一次挫败。他都能东山再起,遇强愈强,永不言退。却不会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用拿着长枪的手,握着笔,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抄写死难者的名字,最后崩溃地掀了桌子,烧了名册,偌大男儿,痛哭得如一个无助的孩子,一夜又一夜。为什么总是抄不完,总是抄不完,为了他那疯狂的野心,为了他与萧家的约定,到底死了多少人,多少人。世人只知道。多少回生离死别,多少次血战连场,他擦干了眼泪,掩埋了尸体,站出来震臂一呼。那些英勇无畏的忠诚子弟,便会毫不退缩地与他奔向下一个战场,谁会知道。他抱着昔日一同出村的兄弟,一次次抚尸痛哭之时,心里其实一直在狂喊:“不打了,我们不打了,咱们回家去,回家去……

  那些事,他以为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对任何人吐出一个字,然而,这一刻,心中居然出奇地平静,一句句徐徐说来,然后,他看着她,目光定定的“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什么?”萧清商哑然失笑“我与你,怎么一样?”

  “是的,不一样,你早就看明白了,看透了,你知道,这些事逃不了,所以除了亲人无法选择,身边一些人不便缺少之外,你什么人都不要。你不结交朋友,不收揽心腹,你甚至……”吴王苦笑,她甚至不需要真正的丈夫,只要一个虚名。她什么都不关心,不在意,她助他夺取了天下,但她本人其实根本没有野心。她影响了整个国家,却将自己永远隔绝在整个世界之外。

  他始终不明白,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矛盾,如此不合情理的人,但他却真切的相信,他不会看错。

  “以你的本事,想要保全家族亲人,想要保住一个简单安宁的生活,应该是很容易的。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非要牵涉进这争夺天下的大事中,但我起码看得出,就算当了皇后,就算实现了你那所谓的誓言,你其实一点也不高兴。连身边死一个丫头,其实都受不了的人,却要一手推动天下征伐,看着死伤无数……跟那些人,不亲,不近,没多深的感情,是不是,就会比我好受一些了。你总说,萧家人不冲锋陷阵,萧家人不当官不揽权,萧家人只在后头给我人力物力财力的支持,其实,你不止是要让我和我的人安心,你更多,还是心疼他们吧。所谓的战绩,所谓的功业,在你看来,根本没有他们的平安重要。”他徐徐地说着,凝望她的目光,深不见底“可是,这样的你……寂寞吗?”

  这么多年,她为天下做了那么多,天下间却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属于她的光彩辉煌,全部被他占去了。寂寞吗?想必她会说,这样才省事省心吧。可是……

  她是这样出色,本该有许多倾慕她的朋友,许多崇敬她的下属,然而,她其实,只是独自一人。寂寞吗?或许,她也只是漫不经心,一笑而已吧!

  这世间,有谁真的知道她,就是她的父兄亲人,对她更多的,怕也只是又敬又爱,相信她神机妙算,对她言听计从,仅此而已。就算是凤仪宫中,日夜相伴的侍女们,待她也只是崇敬佩服,无限感激罢了,谁又真的知道她。就算是自己……

  他心间涩然,他又何曾真的知道她。

  不知内情的人眼中,大吴国的皇后,只是一个出身巨富之家,不理外事,只戴着皇后头衔的隐形人,知道她的人,只知道她有多强大,多可怕,恩怨必偿多么当机立断,世间有谁会知道,她其实也软弱,也悲伤,也看不得亲近熟悉的人受伤害。

  她大开杀戒,不是为了立威,不是为了清理异己,只是为了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求一个公道。可是没有人相信,不管她怎样一次又一次努力,依旧没有人理解,没有人相信她仅仅只是想要保护身边的人不受伤害。

  她一手平定天下,开创新朝,可是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感恩。

  她救过他,教过他,成全了他,造就了他,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待她,从来是怀疑猜忌,不平,不服,又不解的,从她那里学来的武功,本领,心计,却是一重又一重,一样也没少地用来对付她。

  这么大的天地,这么多的人,这么长的岁月,而她,其实始终是一个人,孤单站在整个世界之外,没有人看到,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明白。

  他看着她,目光沉沉久久,不移不动,再一次问:“你寂寞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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