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兰花盆被他的袖子扫过，砰地一声跌碎在了地上，瓦片泥土四溅。

　　“爹？”容嘉上用力地敲了敲门，推门闯了进来。

　　容定坤一脸惶恐地靠着柜子，双手还呈防御状举在空中。

　　容嘉上目光一闪，立刻反手关上了门，打开了灯。

　　柔和明亮的光芒霎时驱散了屋里的阴郁灰暗，却也照得容定坤脸上纠结的皱纹如高原上的沟壑一般清晰而深刻。

　　“爹，没事吧？”容嘉上走了过来，低声询问。

　　容定坤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一脸疲态，闭着眼摇了摇头。

　　容嘉上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的卡片上，蹙眉道：“这个姓孟的，到底想要什么？”

　　容定坤犹豫了片刻，把金麒麟的照片递了过去。

　　“当年，我同孟小姐分开，她将孟家祖传的战国金麒麟赠给了我做留念。当时我生意破产，只得变卖了金麒麟，挽救了容家。孟绪安，就是想要回这个金麒麟。”

　　容定坤说话用了些春秋手法，聪明如容嘉上，怎么听不出来。做儿子的不能指责父亲，可是容嘉上心里那一股不屑、鄙夷，以及深深的失望，全都清晰地表露在了那张酷似父亲的英俊面孔上。

　　容定坤看了，心里又是一惊。

　　儿子的眉眼其实同发妻唐氏生得很像。他如今这冷漠而轻蔑的模样，简直好似发妻死而复生。

　　仿佛下一刻，发妻就开了口，讥嘲道：“秦水根，你将来会众叛亲离，孤零潦倒——”

　　“爹？”容嘉上按住了父亲颤抖着的肩。

　　容定坤猛然回过神，冷汗沿着额角滑落。

　　“您不舒服吗？”容嘉上问，“需要叫张医生过来给您看一下吗？”

　　容定坤摆了摆手，指着照片上的麒麟，说：“之前我打听过，这金麒麟后来被转手过几次，又被偷过，最近一次露面，听说是在北平的一个收藏家的手中。你去查一下，确定它具体的下落。”

　　容嘉上问：“爹是打算把这金麒麟还给孟绪安，以了结两家的恩怨？”

　　容定坤皮肉抽动，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到底是从我手里出去的，先拿回来再说吧。你在外多提防着点孟绪安。”

　　容嘉上收起了照片，说：“三舅要去看房子，已经约好了经纪，我这几日要陪他，公司里的事怕一时没空办。”

　　容定坤叹了一声，“我知道了。等秀成从杭州回来了。我还可以用他一阵。”

　　杨秀成在杭州，却有几分乐不思蜀。

　　他除去头两天回老家走亲戚上坟外，剩下的时间都住在西湖边的一家新旅馆里，成日和杜兰馨厮混。做了二十来年洁身自好的老实男人，一旦放开了手脚，才发现寻欢作乐的妙趣。

　　偷情的滋味美妙绝伦，杜兰馨哪里舍得只尝几口？她回上海见了唐家舅老爷一面后，借口要去探望生病的长辈，又跑回杭州杨秀成。

　　杨秀成感叹，杜兰馨真是一个极好的女伴。她时髦漂亮、知情识趣，又是银行家的小姐，除了还不能带出去见人外，完全符合一个男人对伴侣的最高要求。

　　况且上了床，杜兰馨又放得开，手段也多，将杨秀成迷得七荤八素，真有些想死在她身上的冲动。这个时候，什么容家，什么余知惠，全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初冬的早晨，阳光普照。两人一夜春宵，此刻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赖着不想起床。

　　“想好回去后怎么和容定坤开口了么？”杜兰馨的手指轻轻地在杨秀成的胸膛上勾勾画画。

　　杨秀成捉住了她不规矩的手，说：“你说的，我前脚说要走，他后脚就会派人一枪崩了我。”

　　“不走，好像他就会放过你似的。”杜兰馨又去咬男人的耳垂，“跟着我，我会保护你。”

　　杨秀成蹙眉，“我去了杜家，算个什么？你的姘头？杜家无非再给我一个经理做，又会怕我是容家的探子，不会重用我。”

　　“那你想如何？”杜兰馨问。

　　杨秀成轻叹，手轻柔地抚摸着怀中佳人光滑的胳膊。

　　“我想离开上海。北平，或者广州，去其他地方闯荡一下。天下这么大，我不能拘泥于小小的上海，也该出去看看世界。”

　　杜兰馨张口，重重地咬了一下杨秀成的肩膀，“我看你是想去北平找余知惠吧？”

　　杨秀成捂着牙印苦笑，“找她做什么？再说你吃什么醋？过完年你就要和容嘉上完婚的了。”

　　杜兰馨裹着床单坐起来，认真看着杨秀成，说：“我要是认真的呢？”

　　杨秀成一愣，注视着沐浴着晨光的美艳女子，从她眼中看到了难得的真挚。

　　“你有什么计划？我们俩私奔出国？”

　　杜兰馨噗哧笑了，“我才不私奔！辛苦做二十来年的孝女，临到头了，丢下稳到手的遗产和男人一穷二白地私奔，我图什么呢？”

　　杨秀成啼笑皆非，却又喜欢杜兰馨这直白爽朗，“那你怎么打算？”

　　杜兰馨却也一时答不上来。他们两人相拥着，望着杭州冬日晴朗无云的天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唐家舅老爷这次举家迁居上海，已经预先看过几处大宅，却都觉得不满意。恰好伍云驰的姐夫家就是个极大的房地产商，家里刚修了个新式的街区售卖。伍云驰这日用过早饭，亲自过来容家，带着唐家老少去看新房子。

　　容芳桦知道伍云驰要来，故意把收到的花捧在怀里不放。

　　伍云驰哪里不知道她的小女儿心思，故意装着吃醋道：“是哪个送的花？也不知道送贵一点的。这么小支的百合，哪里配得上我们芳桦妹子？”

　　容芳桦心中甜蜜，面上傲慢道：“这是王参谋长家的四少爷送的，他还请我去看卓别林的新电影呢。”

　　伍云驰倒是严肃了几分，说：“王四风流得很，在我们男人中名声都不大好。芳桦你可别同他走得太近了。”

　　容芳桦只当他真吃醋了，得意道：“我看王四少好得很，至少人家知道我喜欢百合，天天给我送。”

　　伍云驰拿她没办法，只得低声对容嘉上说：“王四那小子男女不忌，上个月才新包了一个京剧小生。你可把芳桦看好些，别被他带坏了。”

　　容嘉上说：“你放心，我会注意的。你也是，没意思的话，就少撩拨她。她本来就傻，哪里分得清你是真心还只是奉承。”

　　伍云驰忙举手，“我也老实点，成不？”

　　他们两个年轻男子都生得俊朗高大，说笑间神采动人。唐家有几位表小姐正是妙龄，望着他们俩一个劲嘻嘻笑，满眼春意。

　　因为要外出，女士们纷纷回了屋，重新换了一身衣服下来。唐家的女人既然来了上海，不肯再穿衫裙，全都换成了西装。只是衣服都是在老家做的，样式有些过时，一看就知道是才进城的人家。

　　舅太太好生抱怨，容太太便说认识好裁缝，约好了看完了房子就去做新衣。唐家小姐们见了容家姐妹时髦的衣裙帽子，更是掩饰不住羡慕。

　　一群女人凑在一起犹如一万只鸭子，呱噪不说，想要带她们出门，还恨不得拿竹竿来赶。

　　容嘉上心里惦记着调查金麒麟的事，本来就没什么耐心陪舅舅看房子，更何况又要陪着一群太太小姐出门，不知道有多麻烦。

　　他正烦不胜烦，就见冯世真从楼上脚步轻盈地走了下来。

　　她换了一件直身的厚旗袍，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戴着帽子和手套，还拎着一个小皮包，一副出门的打扮。这一身极朴素无华，可或许是她唇上抹了一点口红的缘故，反而衬得面容格外温润白皙、明丽秀雅。

　　唐大少爷抢先一步迎了过去，“冯小姐也和我们一道出门？”

　　冯世真矜持地点了点头：“是啊。”

　　容芳林说：“后天中西女塾就考试了，冯小姐和我们一路出门，回来的路上正好顺便看考场。”

　　“冯小姐好负责呢。”唐家大少爷立刻赞美，“那就这边请了吧。”

　　冯世真却是并没搭理他，径直而去，挽起了容芳林的胳膊，两人亲如姐妹一般走出了门。

　　容嘉上心情极好地吹了一声口哨，一把抱起唐家最小的男孩，让他骑在肩上，招呼着太太小姐出门上车。

　　唐家一群人大大小小有八九个，容家给他们安排了三辆车。可妙龄的小姐们都往容嘉上和伍云驰的车上挤。容芳林没辙，只好和冯世真上了唐家大少爷乘坐的那辆车。

　　唐大少怎么会错过这样献殷勤的好机会？

　　一路上，他都缠着冯世真说话。

　　“听说冯小姐的英文教得极好，我看嘉上同洋人对话流利得好似留学归来似的。我的英文是短板，不知道冯小姐能否也教教我？”

　　“唐少爷不是就要毕业了么？”冯世真冷淡又不失礼节地说，“毕业就要作论文，这我可不在行。”

　　唐大少爷脑子笨，被冯世真这么绕了一圈，觉得她拒绝得有道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来，一个劲纳闷。

　　容芳林在旁边看了，笑得要死。唐家不是她的亲舅舅家，她也瞧不起唐家这么一副明明是迂腐保守的乡绅，却非要装城里时髦人的样子，乐得见冯世真作弄唐大少爷。

　　到了地方，伍家姐夫已经恭候多时了，亲自带着唐舅老爷一行去看房子。

　　伍家姐夫姓郭。郭家修的这片新式社区在静安寺的东北角，占地不算大，却全是最新式的小洋房。门前是两车道的水泥马路，路牙子码得整整齐齐。房子都是法式的，有着倒斗的蓝顶，屋前屋后的庭院都宽敞。

　　“我们请了南安的保安，路上全天都有人巡逻。屋里每个房间都通了暖气，厨房也是最新式的，客厅又大，太太可以办跳舞会。家里孩子多，还可以在后院挖个游泳池。”

　　只是唐家老小加在一起有十来人，两个年长的儿子眼看就要成家。舅老爷不肯分家，于是这一大家子就得挤在一起。郭家房子虽好，却是不够大。

　　郭姐夫生意没做成，却不露丝毫不悦，反而热情地介绍唐家去看别家的房子。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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