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之前大伙儿看房子的时候，冯世真随众人一道进去转了一圈。再回车上前，容芳林留了个心眼，拉着冯世真先走一步，换了一辆车钻了上去。
两人相视一笑。冯世真道：“你也不怕唐大少爷不高兴？”
“他又不是我亲表哥。”容芳林做了个鬼脸，“看唐三舅的意思，很是想让儿子们娶我们姐妹中的一个呢。妈妈早就提点我了，让我不要和唐家的表哥们走得太近。”
容家巨富，容家两个女孩嫁妆肯定相当丰厚。唐舅老爷要养这么大一家子，光靠祖产田地的产出，怕是有些捉襟露肘，打容家姐妹的主意是再正常不过。
“况且，”容芳林很是不屑地皱了一下鼻子，“先生以为唐家是嫌房子小了才不买的？妈妈让吴妈买通了唐家的奶娘，都打听清楚了。唐家那是没钱！”
冯世真不解，“既然都没钱了，怎么不在老家守着祖产，而要来上海？”
“过来贴着我爹的呗。”容芳林哼道，“如今大哥有出息了，唐家腰杆也比以前硬多了。先生您看好了，到时候肯定又说买房子钱不够，让我爹或者大哥补贴的。爹爹还嫌黄家舅舅们吸血，我看唐家舅舅也一样。”
冯世真只笑不插口，心想，虽然都是一样吸血的舅子，可黄家有七八个，唐家就只得这一个，怎么算，唐家都要略好些。
两人正说着，副驾座的车门拉开，容嘉上一脚迈了上来。冯世真惊讶地转过头，同他打了一个照面，两人都微微一愣。
“大哥，让我们俩在你这里躲一下吧。”容芳林抱怨，“大表哥实在太呱噪了，我和先生都受不了。”
“行。”容嘉上倒是没什么废话。
倒是有一位唐家小姐胆子大，毫不客气地跟着容嘉上而来，顺着他的手坐进了副驾坐里。
容嘉上显然先前就被她缠得有些受不了，见她坐了进去，便帮着把门一关，然后拉开了后座的门，挤了进去。
唐小姐脸色一变。后座上的容芳林和冯世真也都被容嘉上弄得一脸莫名其妙。
“劳烦挤一下。”容嘉上笑呵呵，“昨夜没休息好，开车有些累。”
他紧挨着冯世真坐下，身上淡淡的古龙水的气息飘入她的鼻端。隔着几层衣料，冯世真觉得都能感受到青年那灼热的体温。
“你……”冯世真刚开口，伍家姐夫派来的听差上来开车。她只好将嘴巴闭上。
车子拐了一个弯，出了社区的大门。随着惯性，容嘉上朝冯世真那边倾过去，手顺势抬起来，在冯世真的肩上搂了一把。
冯世真像是受了惊的猫儿一样，浑身炸毛。
可下一秒，容嘉上就把手收了回去，一本正经地坐好，目不斜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此时天色逐渐放晴，大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车驶过外滩，就见一侧江水滔滔，一侧洋楼巍峨林立。各色高级的轿车来来往往，衣衫笔挺的洋人挽着身穿裘衣、牵着狗儿的贵妇出入酒店大厅。
唐小姐初来上海，见了这么一个繁华景象，惊奇地挪不开眼。容芳林耐着性子给表姐介绍街景，忍受着对方夸张的咋呼声。
冯世真和容嘉上肩并肩地坐着，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交谈。
后来还是容嘉上先开了口，轻声问：“姓孟的给你送花，你没有生气吧？”
冯世真望了一眼正兴致勃勃地朝外看的唐小姐，说：“没有。我为什么要生气？女人哪里有不喜欢鲜花的？”
“那可糟了。”容嘉上阴阳怪气道，“我出门前才吩咐了，以后不收他送来的花呢。要不待会儿回去，我再和管事说一声？”
冯世真微微侧头瞥了他一眼，眼角眉梢带着一点清淡如烟的媚意，“既然大少爷觉得不能糟蹋了孟先生的一番心意，我又怎么好那么不识趣呢？”
容嘉上挑了一下浓眉，“原来先生还是喜欢被这样奉承的。可我怕孟绪安对你不安好心呢。”
“他能图我什么？”冯世真说，“我是容家的西席，又不是容家人。他难道还指望通过我刺探容家内幕不成？”
容嘉上注视着冯世真那抹了粉红色胭脂的嘴唇，心随着柔唇开合而失律地一阵乱跳。
“若是图色呢？”
“图色？”冯世真唇角轻勾，“图色，就是不安好心么？”
容嘉上语塞。
冯世真却没有放过他，继续问：“那大少爷您，对我也曾不安好心了？”
容嘉上凝视着面前这张秀丽干净的，目光落在她嫣红丰润的嘴唇上，内心蠢蠢欲动，熟悉的冲动再度上涌，冲得他太阳穴都一阵阵发疼。
冯世真当他哑口无言，不禁得意一笑。
“表哥在和冯小姐说什么有趣的事呢？也说来给我们听听呀。”唐小姐从副驾回过头，眼看这两人正眉来眼去，便张口就问。
冯世真含笑道：“我们正在聊杜小姐呢。也就是你的准表嫂。对了，唐小姐见过她的。”
唐小姐讨了个没趣，又被提醒这个英俊的表哥已经订了婚，悻悻地把脑袋转了回去。
司机猛地打了一个方向盘，避开了一个横穿马路的行人，车里的人也随着朝一边歪。
冯世真猝不及防，一头朝容嘉上扑去。
容嘉上后背抵着车门，伸手就将冯世真抱了个满怀。冯世真的脸埋进他的怀里，感受到年轻男子胸膛的坚硬和温度，脸轰地烧了起来。
“当心点呀！”容芳林抱怨着。司机忙不迭道歉。
冯世真手忙脚乱地坐起来，鬓角突然一疼。
“别动！”容嘉上低声道，抬手揽住了她的头，将她护在胸前。
“放手！”冯世真不自在地挣扎。
“头发！”容嘉上低喝，“别乱动！”
冯世真鬓角的一缕头发缠在了容嘉上胸前的一枚扣子上，她一抬头，就被扯得生疼。
“我来。”容嘉上不容置疑地拨开了冯世真忙乱的手，拈着她的发丝，一点一点地，把缠绕住的部分抽开。
发丝软软地绕着指尖，像是情人挽留的手臂。呼吸之间，都是男人身上古龙水，和女子面颊上雪花霜的浅浅芬芳。
唐小姐盯着状似亲密相拥的两人，眼睛里都要冒火。容芳林是知道大哥对冯世真有几分意思的，倒是有些尴尬。
好在容嘉上很快就把头发解开了。冯世真的手在他胸膛上推了一把，立刻坐直了身子。她脸颊泛着红，眼神回避，扭头整理头发。
“少爷，小姐，咱们到了。”司机把车停了下来。
容嘉上含着笑，把目光自冯世真恼羞的脸庞投向窗外，毫无准备地看到了一排熟悉的楼房。
他的脸色骤然阴沉，恼怒呵斥：“谁让你来这里的？”
冯世真诧异地抬头往。外面是一排快修建好了的新楼，十分气派，看不出什么不妥。
唐小姐也好奇地问：“这里是哪里呀？为什么不能来？”
司机急忙说：“这里是闻春里。咱们是跟着前面的车来的。”
冯世真顿时脸上血色尽褪，连抹了口红的唇都跟着黯淡了下来。眼中，一抹鲜亮的亮色犹如风中的烛光，一晃而灭，只剩下死气沉沉的一片阴暗。
容嘉上的心疼得好似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他朝司机怒道：“还愣着做什么？开车呀！”
司机吓得半死，傻呆呆地问：“大少爷，您想去哪儿？”
唐小姐极不会看脸色，不满道：“爹和太太他们都下车了。”
容嘉上正要发火，一只冰凉的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
冯世真平静地说：“既然来了，总要看一眼再走。再说，唐小姐还要看房子呢。”
说罢，朝容芳林使了一个眼色，同她一起下了车。
工程部门的襄理带着手下春风满面地迎了出来，“大少爷来了，难怪这天就晴了。只是工地上乱糟糟的，就怕招待不好唐老爷呢。”
冯世真淡淡地朝容嘉上扫了一眼。容芳林像是给她配音一样，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咱们家的房子呀！”
容嘉上第一次觉得自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喘气，一口浊气憋在肺腑之中，最后朝襄理挤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来。
唐家的女人们听说有现代化的公寓楼，还配了电梯，纷纷要去参观。襄理在前面殷切地带路，领着大队伍而去。
容嘉上驻足，望着冯世真孤零零的身影。
她正站在路边，低头看着容嘉上昨日看过的那根焦黑的树桩。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可容嘉上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悲怆和缅怀之情自她身上传递过来。
容嘉上走了过去，轻声说：“你要是不舒服，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家。”
冯世真沉默了片刻，问：“这地怎么是你们家买下来了？”
容嘉上紧紧咬住了牙关，盯着冯世真线条优美的侧面，说：“有人便宜转手，便入手买下了。隔壁要修个小码头，这里将来会很旺。”
冯世真嘲讽一笑：“火都烧得通天红，还能不旺么？”
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容嘉上觉得后背有一只爪子在使劲地挠。
冯世真看也不看他，沿着刚铺设好的路朝里面走。
房子全新修的，可道路还是原来的走向。冯世真熟练地走在前面，容嘉上安静地跟在后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女子落寞的背影。
冯世真转了两个弯，忽然站住了。
这里是最里面，竟然还有几间房子没有被清走，依旧保留了大火后焦黑残破的断壁残垣。
人们背井离乡而去，鸟儿却悄然而来，带来了花草的种子。那些生命在砖缝之中、灰砾之下冒了出来，舒展着绿叶，绽放鲜花，向着阳光往高处爬。墙边有一株半死不活的老桂树，树干上还清晰地留着火烧过的焦黑，一半树枝残败，一半则长着绿叶，尚有几分不屈不挠的生机在叶片之间跳跃。
冯世真轻轻颤抖着，朝断壁后的老桂树走去。
一根早就腐朽的木条在她脚下碎裂。容嘉上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别过去了。”
冯世真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朝里面走。满地狼藉，到处都是碎转断木。她走得十分艰辛。
“别进去了！”容嘉上追了过去，“里面太危险了。这些柱子很容易垮下来的！”
冯世真置若罔闻。
容嘉上愠怒，一把扣住了她的手，把她往外拉。
“放开！”冯世真愤怒地用力挣扎，“容嘉上，这不关你的事！”
“你遇险我又要救你，怎么不关我的事？”容嘉上也怒吼。
“那你别救呀！”冯世真大声道，“我是你什么人？你是我什么人？我的家毁了，你们容家在这里盖高楼，铺新瓦，我却连回来看一眼都不行吗？”
“别任性。”容嘉上耐着性子劝道，“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有的！”冯世真用力推开他，“只是你看不到罢了。”
她扭头继续朝里面走。容嘉上耳边听到了咯吱声响，浑身汗毛炸开，奋力冲过去，拽着冯世真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一根烧得皲裂的厚木板从天而降，擦着两人的胳膊轰然落地。幸而才下过雨，并没有掀起什么尘埃。
冯世真冷冷地扫了木板一眼，又想甩开容嘉上的手继续朝里面走。
容嘉上终于爆发，狠狠地把她拽进怀里，继而吻住。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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