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坛库 > 华容 > 第 83 章

第 83 章


  翌日。

  众人在客栈二楼用过早膳。回屋的时候虞兰被琴酒拦在门口:“我们谈一谈。”

  虞兰转头看了看李彦玦,然后点头:“好。”

  王府亲卫及不问谷药侍的动作十分迅速。很快客栈三楼就被清了场。绿腰从虞兰屋里退了出来带上门,就被对面的李彦玦叫住了:“过来坐会儿吧,别紧张,没什么事的。”

  绿腰看了看他手里几乎被内力烧干的茶杯干笑了两声。王爷您比我更紧张吧。

  然后走过去做了个揖,给茶杯里重新续上水,坐到李彦玦对面一起看着对面紧闭的房门发呆——对于内力深厚的二人来说,这道门不过是形同虚设。

  天字一号房内。静默许久之后,琴酒开口道:“你,你可还好。”

  虞兰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手指捏着陶盆里的绿萝叶子。点头道:“很好。有人照顾衣食无忧。”

  琴酒目光闪了闪,又道:“为什么要离开。”

  啪的一声轻响。虞兰看了看手中被拽下的绿萝叶子,声调冷得没有起伏:“在你做了那样的事后,你觉得我还能留得下去吗。你教我心存宽让,可没教我死乞白赖摇尾乞怜。”

  琴酒上前一步,又是困惑又是愧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虞兰,那日我是不是不小心伤到你了,或是、或是强迫你做了什么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可能是因为醉酒,虽然我一直拼命回忆,可是那晚的事情我丝毫记不得……”

  “喝醉酒记不得?”虞兰猛地转身,死死盯着他,眼中亮得吓人,“这倒的确是个好借口。所以你与我滚在床上、嘴里却喊着烛歌的名字你一点都不记得?我看未必是记不得,而是记岔了。或许你记得的,是和烛歌春宵一度罢。”

  对面房间里。绿腰心里咯噔一下。她早就知道小姐离谷肯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只是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番缘由。这是要出大事啊。

  她心惊胆战的暗暗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永乐王爷:嗯,脸上依旧是硬梆梆的看不出什么表情。除了手中那只已经碎成齑粉的茶杯,似乎完全没有异常呢呵呵。

  绿腰抖着嘴角收回了视线。好、好吓人。

  天字一号。琴酒显然也因这番话大为震惊,神情中颇有些无措:“我、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虞兰,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虞兰打断了他,“我蒙你悉心教养十几年,实在不敢承你的一声对不起。只是师父,那样的心思你既然已经藏了十多年,为何又偏偏选在你我两相欢好、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露出来。”

  虞兰声音中隐藏的悲哀让琴酒心中一痛,他向前几步想要拽住虞兰的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虞兰你听我解释。”

  虞兰定定的看着他:“听你解释什么。解释你从未爱过她?这么多年没有对她一往情深不能割舍?没有将她的画像珍藏在书房的暗格里,每到她的忌辰便抱着画像在湖边独坐一夜?还是解释你当初接我入谷不只是为了她一句嘱托?呵呵。罢了,我这条命也是好不容易才苟延至今,实在再没有精力去掺和你们的恩怨纠葛。更何况,”虞兰转身面向房门,目光似透过紧闭的门扇穿了过去,“能一生相守之人,我也已经找到了。”

  琴酒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开口道:“我与烛歌自幼相伴长大,我虽情系于她,但从未逾矩。这些年……”

  “够了!”虞兰狠狠甩开他的手,“我说过你和那个女人之间的事我一句也不想听!你便是爱惨了她将她葬在寒潭洞里日日惦念,她现在也不过只是埋在土里的一捧枯骨而已!”

  琴酒皱眉,斥道:“不许你如此出言无状,她毕竟是你娘亲。”

  虞兰冷笑,往他跟前凑了几步,“这个时候你倒记起她是我娘亲了。你亲我的时候,抱我的时候,怎么不记得她是我娘亲?论辈分,按理我真真应该叫你一声师伯呢。您说对不对,嗯?”

  越是熟悉亲近的人,越知道往哪个位置、以什么角度下刀子才能将对方伤得最狠。却往往在这个过程将自己也伤得鲜血淋漓、遍体伤痕。

  看着琴酒往后踉跄不稳的步子和发白的脸色,虞兰心中涌出一股近乎扭曲又痛到极致的快感。

  她踱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按住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掌,闭了闭眼睛然后扬声道:

  “你既然要跟我谈谈。有些事我们不妨就乘这个机会谈个清楚。”

  “半年之前,我离谷前往延康。一是应你的要求为烛歌迁墓,另一个目的,便是找出当年害我中毒生不如死的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最初,我以为主谋是被赵子洲包庇纵容的柳漪漪。调查之后却发现这两个不过是被人玩弄于股掌的冤大头,彻彻底底给人当了一回棒槌。”

  “发现春吟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后,我以为她就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了,我不过是运气太差,一不留神做了宫廷阴谋大戏中的牺牲品。”

  说到这虞兰低声笑了起来,“不过世事就是如此奇妙。不到揭穿的那一刻,你永远不敢想象真相是什么。”

  对面房中的李彦玦和绿腰齐齐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虞兰看了一眼琴酒脸上的神色,继续道:

  “在宜阳治灾,不慎跌落悬崖后。我因为经脉受损,为了保命服用了之前曾外祖所赠的鸿蒙丹。也因其熟悉的味道对曾外祖的身份有了猜测。事后曾外祖很是不甘,觉得是自己疏漏了让我占了便宜:我既然被你养在身边,你肯定是喂过我鸿蒙丹的,如此一来能猜到他的身份便纯属侥幸而已。”

  “而其实你我都知道,你的那枚鸿蒙丹,最初却并不是给了我的。”

  “鸿蒙丹是羽衣族不传秘宝。用初生儿之精血混合无数珍惜药材制成。羽衣族人一生只得一枚。二十年之前,赵子洲被海浪冲到灵岛,烛歌为了救他将自己的那一颗鸿蒙丹喂了他。因此,你便将你的那颗鸿蒙丹赠予烛歌。谁知兜兜转转,最后这枚丹药还是被我吃了。”

  虞兰停了下来,冲着琴酒浅笑:“鸿蒙丹是救命之药,你可知道,烛歌为什么要将这枚丹药喂我?”

  琴酒没有说话。明月清泉般的眼眸中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挣扎和痛苦。

  隔壁的绿腰先是一脸迷惑,紧接着却像是猜到了什么,猛然用手捂住嘴,惊恐的睁大双眼。

  虞兰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本来也就没期望能得到回答。笑了笑继续说道:

  “我在烛歌身边待了三年。唯一需要救命的时候就只有中了碧鸩之时。可是师父你看,倘若我没记错的话,碧鸩最歹毒的地方,便是中毒之后不能服用任何解毒药剂的,任何药力都会被毒.药吸取利用,转而壮大其本身的毒性。如此一来便很明了了:这鸿蒙丹,烛歌却是在我中毒之前就喂我了呢。”

  味觉是所有感觉记忆中可保存时间最长久的。很多时候我们忘记了时间地点发生缘由,却总会对特定的味觉记忆犹新。

  虞兰穿越过来的时候原身已经中毒而亡。故此虞兰本身并没有服用过鸿蒙丹。之所以后来会觉得熟悉,正是这具身体留下来的味觉记忆。

  为什么烛歌会在中毒之前,突然平白无故的将这万金难求的保命药丸喂给原身?只有一种可能解释得通:烛歌知道原身要出事。

  虞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晃了晃杯中清澈的茶水,水中倒映出她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在崖低时,曾外祖给我出过一道考题:百毒试炼。将一百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融入清水中,仅靠肉眼辨别。曾外祖说,这道考验羽衣族人每个人都要经历。所以师父你肯定记得,这一百种剧毒里,就有让我这十多年日日煎熬、痛不欲生的碧鸩罢。曾外祖还说过,烛歌天资聪颖,七岁时便能将这一百种毒分毫不差的认出来,当真是厉害得很呢。”

  她抬起头,眼中如同冰冻三尺的湖面,凝聚起惊人的煞气:“所以我无论如何想不通的是,七岁就能辨别百种剧毒的烛歌,当初接过那碗羹汤时,怎么会认不出里面隐藏的碧鸩,却转而喂给了我。”

  “师父,”她的声音极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虞兰只想问你一句:你真的,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长得可怕的静默。

  虞兰转了转手中的杯子,然后轻轻一松手。脆薄的白瓷砸在地面上,崩碎四溅。

  如同这十几年一触即碎的完美谎言。

  烛歌十六岁与赵子洲相遇互定终身。为了他背离灵岛舍弃族人,助他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为他生儿育女治家理业,奉献了一个女人所能奉献的一切。结果,却换回一个八抬大轿抬回来的柳漪漪。

  即使虞兰不是烛歌,也能想象出她当时会有多么痛恨、绝望和不甘。换作是虞兰,也许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凭着一身的武功和医术,天下这么大,想去哪就去哪,想怎么潇洒就怎么潇洒,何苦为了个渣男浪费青春。

  但烛歌不能。烛歌自一出生,便是顶着“羽衣族百年难遇的天才”光环的天之骄子,尽享族人的宠爱和仰慕。不出意外,她将在未来成为整个灵岛的主人。但她却为了赵子洲放弃了这一切。在付出了那么多后,她早就回不了头了。

  她放不下的不是赵子洲,而是曾经身为天之骄子的骄傲和自尊,是对于自己当初选择的不甘和痛恨。这个时候放弃,那她之前所牺牲的一切,便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一场悲哀透顶的失败。

  而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失败。

  所以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铲除柳漪漪的机会,一个唤醒赵子洲对她感情的机会,一个证明她当初没有选择错的机会。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虞兰看着散落一地的碎瓷片,轻声道:“柳漪漪买通仆人向她下毒。她对赵子洲的爱此时已经卑微到什么地步:她甚至没有把握赵子洲会因为她所受到的伤害而心痛动怒,进而休弃柳漪漪。可是虎毒不食子,赵子洲就算再薄情,对自己的孩子总还有几分真心罢。于是她选择让我喝了那碗毒。”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烛歌是因为看我毒发承受痛苦时的不忍和无能为力,所以绝望之下选择轻生。可事实上,恐怕她只不过是因为忍受不了残害亲生女儿的心虚和罪恶感的折磨。”

  琴酒终于出声了。“烛歌不是这种人,她不会这么做的,她肯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她、她是你娘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虞兰看着他,笑得几乎直不起腰。眼泪从眼角滑下来。“娘亲?一个为了挽回男人毒害自己亲生女儿的娘亲?!一个眼睁睁看着我日日哀嚎的娘亲?!一个害得我这十几年夜夜不能眠生不如死的娘亲?!!”

  她抬起头狠狠地盯着他,似要将那张冷冰冰谪仙般的脸盯出个窟窿来:“她不配!真正的赵虞兰早就被她毒死了!我不过是异世孤魂与她没有半分干系!只可怜了那个年仅三岁的孩子,纯真懵懂不知世事,却葬身在一个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女人手里。论起蛇蝎心肠来,整个赵府都比不过她一个人!”

  “住口!”琴酒双拳紧握,“我不准你如此出言不逊!”

  “我偏不!”剧烈激荡的愤怒和痛苦几乎要将虞兰逼疯,她眼眶通红宛若泣血,一字一顿道:“你眼中那个心心念念不能忘怀白莲花般的心上人,在我看来不过是个虚荣肤浅、为了男人不择手段、恶毒冷血活该下拔舌地狱的贱人!”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在房内。时间在此刻静止。

  李彦玦猛的站起来,面色一片铁青,身后椅子受他周身气劲震荡瞬间四分五裂。抬脚就往外冲。

  绿腰拦在他跟前,眼泪鼻涕糊了一眼,红肿的眼中却是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坚决:“别去。王爷,您不能现在去。这是只有小姐一个人能做的了结。”

  李彦玦冷冰冰的看着她,眼中凝成实质的杀气几乎要将她刺成个筛子。到底最后还是止住了步子。

  虞兰摔倒在地上。乌青的发丝由于冲击力披散开来,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

  琴酒有些难以置信般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仓皇往前走了一步,却被虞兰突然发出的低笑声定在原地。

  笑声愈来愈急,直到她整个身体都随着笑声抖成一团。

  “师父,”她抹掉嘴角的血迹开口道,“有件事,徒儿一直想问你。”

  “曾外租曾跟我说过。治疗碧鸩的法子其实是有两种的。除了你施在我身上的的刮骨法,却还有一种法子:将毒素全部逼到脸上的绿斑中,以特殊的针灸之法封住。中毒者虽然容貌尽毁,但不用经历化肉噬骨之痛,可保性命无虞。”

  “师父,当年,你为何要选择对我使用刮骨之法呢。”

  她用手摸上自己的脸,笑容凄艳中透着一丝诡异:“是为了这张脸吗。是为了这张与烛歌一模一样的脸吗。”

  “你便这么爱她。即使只为了一张皮相,也甘愿让我受这十几年生不如死之苦。”

  你到底,可曾有一丝丝在乎过我呢。

  “呵呵,呵呵呵呵。十数年教养之恩虞兰无以为报,如今,却将你最钟爱的这张脸还给你罢。”

  琴酒脸色惨白,虞兰话中的疯狂和绝望让他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他向前走了几步要去扶她,“不,虞兰你听我说……”

  却看见她猛地举起右手,从头上拔下一支发簪,以一往无回的决绝狠狠朝自己的脸划了下去!

  “虞兰!”琴酒惊呼。

  伴随着他惊呼声的,是嘭的一声被撞开的大门和闪电般冲进来的两道身影。

  虞兰缓缓抬起头,一道自眼角延伸到下颌处的伤口便触目惊心的展露在众人眼前。伤口极深,皮肉翻卷血肉模糊。鲜红的血液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清晰的声音直让人打心底冒出阵阵寒气。

  李彦玦一把夺过她手中带血的簪子将她抱在怀里,眼中是滔天怒火:“你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绿腰吓得眼泪都不敢掉了,抓过纱布和伤药冲过来,看着狰狞的伤口却碰都不敢碰。

  琴酒将将走过来一步,便被李彦玦回身隔空一掌打得连连后退,吐出一口血。

  李彦玦双目血红看着他:“再敢靠近一步,本王便杀了你。”

  虞兰躺在李彦玦怀中喘了几口气,觉得有些力气了便撑着跪坐起来,朝琴酒磕了三个头:

  “师父。这却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叫你了。徒儿不孝,在此立誓:自此刻起脱离师门,所学心法医术此生再不动用分毫,从今以后与不问谷陌路相行,再无半分干系。如有违誓,天道不容,此生不寿。”

  琴酒颤了颤,脸色愈发惨白几分。

  李彦玦将几近虚脱的虞兰拦腰抱起,临行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琴酒,声音冰寒幽冷:“本王知道虞兰肯定会阻止,所以本王不会动你,也不会动不问谷。可是你记住,总有一天,你会为今日发生的一切悔不当初。”


  (https://www.motanwx.cc/mtk13106/7383085.html)


1秒记住墨坛库:www.motanwx.cc。手机版阅读网址:m.motanwx.cc